1

我的家族史就像人類無數絢麗多姿繽紛無序的歷史一樣,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既無從開宗明義也無法蓋棺定論。它由許許多多充滿了原始想像的傳說與曖昧不明的記載組成,如熱帶植物般四下蔓生滋長,然後纍纍屯居於我們的心頭。它們在一代又一代生長著各種良性與惡性瘤塊以及色彩鮮艷的舍利子的腦袋裡加油添醬,再經由一張又一張日以繼夜大量吞食著各種奇花異草、蟲蛇鳥獸的嘴巴向下流傳,漂染出一片獨立於現代邏輯與科學之外的綺麗七彩。然而,在這來歷可疑、具有重重矛盾的表象下,你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這一代代子孫對這個家族,對他們的列祖列宗的孺慕與企盼。每一名子孫就像一片飛舞在空中的落葉般努力地追憶著那棵生我乳我、哺我育我、教我養我的大樹。這棵大樹高俊挺拔,直刺青雲;它枝繁葉茂,百鳥爭鳴;它也盤根虯結,深植大地。這棵遮天覆地傲視蒼穹的大樹裡隱藏著我們這些終日坐鎮電視機前接受肥皂劇洗腦或是在電話機與電腦網絡裡交換各種小道消息的蒼白生命的種種奧秘。午夜清平之際,它一次又一次帶給我們無窮的驚懼與浩嘆,徘徊蕩漾在歷史的層巒疊翠之中,尋求自己一個微小的立足點。

我的母親在我十三歲第一次經血來潮時向我述說我的外婆為她的一生幸福掙扎奮鬥的故事,這在我心頭蒙上了一層永久的潮悶。每當窗外暮色低罩山雨欲來的時刻,在我心中鬱積多年的陰霾就開始隱隱作祟躍躍欲出。我總是在那昏沉幽暗的夜色裡看見外婆瘦削婀娜的身影在黝暗的林子裡亡命奔逃的景象。我有時看見她在暮春三月的瀟瀟細雨裡裊裊而行,幾絡青絲從細心梳攏好的髮髻裡脫逃出來散落肩頭,如同她心中的縷縷情思,無羈無束,四下飄飛。她的眼睛時而憂戚溫柔時而堅毅無懼。我有時又看見她在肅穆深秋的凜凜寒風中緊抓衣襟碎步疾行。漫天落葉臨風飛舞,撲打著她的臉頰和肩頭,隱藏在黑暗中的枝椏與樹根不時勾絆著她的腳步,彷彿預示著這一場逃亡的艱難與坎坷。

那是一個風起雲湧人人逃亡的季節。我的外婆得風氣之先,早在貫穿五嶺踏越烏蒙的紅軍尚未開始長征之前就開始了她個人的逃亡,以她與生俱來的本能義無反顧地成為時代的先鋒。後來,在我生命中四處漂泊游蕩的日子裡,我在許許多多似曾相識的人們身上看到了逃亡者踉蹌佝僂的身影與忐忑焦慮的心態。在北京火車站前的廣場據地為家漫天鋪地或躺或坐忍受著烈日炙烤煎熬的游民,擁擠在深圳海關大樓前背著包袱提著竹籃手持各種各樣通行證件等待通關進入香港的準移民,還有穿梭在紐約唐人街的大街小巷販賣各種名牌仿冒品遠遠見到警察就四處逃竄的人蛇。每一個群體的逃亡都有它統一的歷史原因,然而每一個逃亡者又有他個人不同的背景。我在對這些逃亡故事的想像中感到無比的興奮,祖傳的逃亡血液在我的胸中澎湃起伏,久久不能自已。

外婆的第一次逃亡發生在她穿紅披霞過門唐家成為青石橋村最美麗的新娘半年之後。當時的母親還只是植根於外婆子宮裡的一個精血結合後尚未成形的胎兒。因此,母親的敘述裡摻雜著許多來自于她個人的臆想。母親說,外婆在當時還沒有意識到肚子裡胎兒的存在,她關注的是另一顆在她心底孕育多年的潮濕的種子。那顆種子是在外婆稚弱幼小的身體逐漸變得圓潤多汁的少女時期由她住在鄰村的表哥埋藏下去的。那位不知名的表哥據說外表高大英挺但內心膽小怯懦,在以後的事件發展中證明了只是外婆在那青春奔放時的一個虛擬的寄託。然而,對當時的外婆,那位第一個打開她少女心扉的表哥正是在她心中培育醞釀多年如今躍躍欲動的這顆種子所最需要的水分與陽光。然後,一個初春的早晨,窗外萬物孳長的生氣喚醒了這顆沉睡了一冬的種子,帶領著她年輕的心像一隻快活的小紅雀般在飄浮不定的薄霧裡翩翩飛翔。她端在手裡的一碗滾燙的黑色湯藥也隨之潑濺開來,在她公公稀疏的白鬍子上染出了一幅抽象水墨畫。接下來,結褵未及一年的丈夫以一根細細的樹藤在她曲線柔美肌膚細膩的背脊上鞭撻出無數鮮紅的血痕。這顆種子得到了最後的激勵,開始抽芽茁長,一發不可收拾。第二天中午,伺候完一家子午飯,公婆上床午睡,丈夫出門游串,她來到河邊彎下腰準備清洗鍋碗瓢盆,背上尚未完全結疤的條條血痕在和煦的微風裡蠢蠢蠕動,如同無數蟲豸搔撓著她被傳統嚴嚴覆蓋的心,鼓舞著她向外高飛翱翔。她把那只積累著厚厚的油垢彷彿代表著她在這家庭裡永久命運的鐵鍋用力拋進河裡,毅然轉身回家,拎起一個小小的花布包袱,走出了門,走出了她對命運反抗的第一步。

在以後無數顛沛流離、忍辱受難、以至後來得到解脫歸於平淡的日子裡,外婆對母親說,她總是想起那個即興逃亡的下午。在那春意綿綿的午後,她踩著黑色布鞋的解放腳走在被雨水浸潤得濕軟滑膩的鄉間小徑上,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空氣溫暖濡濕,天上的雲端隱隱閃現金色的光芒,在她眸子深處留下一個永恆的亮點。她纖細的腰肢如路邊綠意初發的柳條隨風款擺,她感到身體裡每一個細胞都在向外膨脹。她忍不住時時用手撫摸自己的臉頰,感受著吹彈即破的肌膚下向外散發出來的彷彿永無窮盡的熱力與希望。對於逃亡後的未來,她的心裡沒有絲毫懷疑。世界如此的美好,自然會給她一個完美的交待。

 

2

逃亡是一種本能,一種積聚於內腑六臟深處的自然保護力量,促使妳在泰山崩頂前的一瞬間倉皇奔逃四下流竄。這種對於四周環境的異常變化具有超越感官與邏輯的敏感反應的本能在我的家族中脈脈相傳,猶如一條靈蛇,在岩石峭壁間曲折攀援,不屈不撓。

我在比外婆第一次逃亡時大三歲的年齡飄颺過海,在那一年半環繞在蟹行文字與紅色番茄醬的異國生活裡,第一次感受到了逃亡者的失落與焦慮。當我獨自坐在森冷陰寒的地下室公寓裡,聆聽窗外凜凜寒風的呼嘯聲與室內各種管道發出的鏗鏘震顫聲相互呼應;當我與紅白黑黃各色人種面面相覷坐在狹窄侷促的地鐵車廂裡,以死魚眼睛相互瞪視企圖以此抵制對方不時襲來的體臭;當我午夜從打工的餐館出來,走在室外陣雨過後濕冷闃寂只有幾個膚色和天色同樣黝黑的游民的街頭;我總是無可抑止地一次次回想起前一年夏天發生在我身上的一連串變故。一個燥熱的夜晚,一個和我相識一年多、同居八個月,卻毫無相互了解的男人,在若無其事地將他的結婚喜帖隨手遞交給我後死皮賴臉地要求和我再來最後一次交歡。那張原本有稜有角稱得上三分英俊的臉孔,在被我的指甲抓出條條血痕後扭曲變形,脹出一股醬紫,彷如一塊沒有完全煮熟的豬肝。三個星期後,我無助地躺在一個不知合法還是非法的診所裡,在一室慘白的燈光下讓醫生取走我身體裡培育的第一個小生命。然後,在燦目的陽光下,我來到診所外小巷的一條水溝前努力乾嘔。原本深居于我胃腸底部的羞慚與愧咎在水溝黑色黏滯的濃液裡蛻變成滾滾泡沫,久久不願散去。

當我屢屢在睡夢中被這種反覆回憶後僅餘的空洞的羞恥感驚醒時,我開始不期然地對我素未謀面的外婆產生一種難以言傳的親切感。母親多年來反反覆覆向我敘說的外婆逃亡的故事在我的胸中反芻膨脹。我回憶起母親如傳家寶般珍藏著的那幾張外婆的舊相片。那是幾張外婆飽嘗風霜到達上海以後在照相館拍攝的相片。灰暗中帶著焦黃的黑白照裡,仍然看得出外婆是一個天生的美人胚子。她長身玉立,嬌艷如花,長長的手臂微微彎在胸前,小指斜斜上翹,彷彿仍然挽著那個伴隨著她逃亡的小小花布包袱。她似笑非笑的嘴角與撲朔迷離的眼神似乎在傳達一種意念,又似乎在掩飾她長期逃亡後無盡的疲憊。在黑暗中,外婆流水般涓涓不息的逃亡史如同一盞遙遠的燈火,微微發散出一絲溫暖,伴隨著我再次進入殘餘的夢境。

如同所有的革命運動,人生的逃亡總是必需經歷種種的失敗。外婆的第一次逃亡以一種直截了當毫不容情的簡單形式宣告失敗。原因很簡單﹕她對整件事情缺乏通盤的計劃,僅僅以她的少女情懷一相情願地為自己構造了一個天外樓閣,完全沒有任何後續準備和配合措施。她就像一名有勇無謀的革命黨人,懷著滿腔的熱血,正準備全力出擊一舉粉碎敵人的城牆堡壘,卻發現自己猶如天神般崇敬一生的革命領袖正與敵人把酒暢飲握手言歡。那顆沸騰澎湃的心頓時冷卻凝固,化為一灘黑色的死水。當母親述說到外婆被她父親和表哥連夜押送回夫家的情節時,她的聲音變得喑啞低沉,彷彿感受到了外婆在那飄滿春日濃郁芳香的黑夜裡的憂悶與絕望。母親說,在那沉沉黑夜裡唯一支持著外婆的生存意志的是走在她身邊的和她有著無數共同親密記憶的表哥,而最令她失望最令她無法接受的也同樣是這個急如星火地將她這燙手山芋重新推回火坑的表哥。那是一個沒有月色沒有希望的夜晚,她默默地走在兩個沒有心的男人的中間,四周一片漆黑,猶如墜入了一座巨大的黑色染缸。在黑暗裡,她聽到了蟲聲唧唧,也聽到了不遠處小河隱隱約約的嗚咽呢喃。她的心隨著河水往下流淌,流到一個不知名的世界,然後向下沉淪,一路下沉到她從來不曾到過甚至從來不知其存在的地底深處。

母親說,她對第二天外婆的父親和表哥謙卑地離開唐家後她隔著外婆肚皮所遭到的那場毒打已不復記憶。但是她在外婆先被痛打繼而大病的內外交征下竟能安然出生確是一件奇蹟。儘管如此,母親未能替唐家傳宗接代的女性性別以及她由於先天不良而導致的後天終日哭鬧使她被唐家視為一名災星。而以後的兩年裡一個接連一個來臨的災難也證實了這個看法的正確性。

依據外婆家鄉的縣志記載,母親出生後的兩年裡,這個歷史上人人稱羨的魚米之鄉發生了一連串的天災人禍。首先是吃遍黃河南北的蝗蟲不知如何渡江南下,來到這片本來屬於桑蠶蚯蚓的溫和的土地。蝗蟲來臨的日子,天候異乎尋常。氣壓遽然降低,天色由青灰變成渾白再轉為蠟黃。然後,天空突然一暗,數以百萬計的蝗蟲在鄉民們不知是為蝗神開道還是為自己壓驚而敲打著的各種鍋碗瓢盆的音響聲中飛臨上空。在一剎那間將目光所及的整片農田黑壓壓地覆蓋住,開始啃噬莊稼。那漫山遍野的唰唰的嚙咬聲聞之令人心驚膽寒。那是屬於地獄的樂音,我的一位中學老師說。

蝗災之後,繼之以瘟疫。當鄉民們仍在面對一野殘禾不知如何籌措生計之時,一場如同七十餘年後震驚中外的「非典」般來去無蹤聞之喪膽的瘟疫悄悄降臨。灰黃的大地在一夕間彷彿罩上了一層黑紗。人和牲口如同風中的稻草蔫蔫倒下。死亡的氣息隨著肉眼無法辨識的菌毒四下飄蕩浮漫,然後進駐一個個驚恐懼怖的瞳孔深處。外婆的公公也在這個風聲鶴唳的季節裡菌結心頭染病不起。當他原本深居於耳背與頸後的灰白斑塊大量向身體四周蔓延擴張時,唐家上下無人敢于近身,唯有外婆在傳統與家庭的壓力下勉力侍候湯藥,清洗潰瘍。母親說,我們家族的女子有不畏腥血不懼刀兵的遺傳因子。這成為了我日後在面對種種困境時自我勉勵的箴言。

瘟疫之後,繼之以饑荒。糧食的短缺,首先引起的是借貸乞討,而後是搶奪劫掠。最後,饑餓猶如蠱毒般深入人們的肺腑,消蝕他們的靈魂。接二連三的綁架勒贖事件則在他們心頭播下永恆的恐懼。這些面頰凹陷、雙目翻白、腹底深處終日發出隆隆嗥叫的饑民別無選擇,走上了集體逃亡之路。一九三零年的深秋,當歐洲的猶太人與中國的紅軍尚未開始他們以腳書寫二十世紀的人類逃亡史之前,在我外婆的家鄉已經出現了一個類似的、具體而微的逃亡景觀。各種式樣、各個年代的牛、馬、驢車與手推雙輪、獨輪車夾雜在身揹包裹手抱嬰兒的人群中,組成一支支奇怪的隊伍在康莊衢道與山間小徑中迤邐而行。如果從高處望下去,妳會驚異地發現這些隊伍竟是依循著一個曲折起伏的環狀曲線在這方圓百里內迂迴前進。山區的人逃往鄉村,鄉村的人逃往城鎮,城鎮的人又逃往山區。母親就是在這樣一個惶惶不知目的地的逃亡隊伍裡度過了她的週歲,以她天生的尖利嗓子發出的滔天號叫聲鼓舞著隊伍的士氣。

 

3

逃亡是一種個人的本能,也是一個時代的宿命。西方的吉普塞人,東方的客家人,猶如水上的浮萍,空中的花粉,在時空的四維座標裡漂泊徘徊,尋找著永不存在的歸宿。這其中個人的意志並不重要,命運以祂的巨靈之手率領著妳走向逃亡之路。母親的逃亡,從週歲開始,輾轉綿延,由鄉村到城鎮,由城鎮到大都會,由上海到香港而台灣,遵循的是一條歷史的軌跡。我的逃亡,從一歲開始,由香港到台灣,然後到北美。以後在我和徐的波瀾起伏牽扯不斷的關係裡,多次來回穿梭於太平洋兩岸,則是由現代個人主義高度發展所產生的一種盲動,以身體的盲動與對物質的無盡追逐填補內心無所適從的失落。

我在女兒艾茉莉兩歲半的一個深秋,痛定思痛,決定追隨外婆和母親的腳步,帶著女兒離開她的父親徐,走向逃亡。我用信用卡租來的銀灰色福特離家不久後就阻塞在南加州下班的車流裡,眼前一長排汽車尾燈在蛛網飛絲的高速公路上無止境地向前延伸,在蒼茫的暮色裡形成一道現代科技製造出來的紅色逃亡隊伍。望著四周一輛輛汽車裡正襟危坐的人們,以色彩鮮艷的金屬車殼與震耳欲聾的音樂聲所隔離出來的空間掩飾他們焦躁的逃亡心情,我突然回想起母親週歲時參與的、在地球對面發生的那場延續一年之久的大逃亡。外在的時空雖然逆轉,逃亡的本質卻仍然相同。我驚觫地發現,我們祖孫三代,母親、我和艾茉莉,竟然都在牙牙學語不知人事的年歲就離開了生身父親,開始我們的逃亡生涯。逃亡穿越了歷史成為我們家族永恆的詛咒,一代又一代如同轉生輪迴般以不同的形式出現,永無止歇。

在我們家族一代又一代的逃亡故事裡屢屢缺席的是逃亡者的父親。我在十二歲生日那天由女傭阿金口中套問出我的身世,發現那位站起來比小學剛畢業的我還矮上半截的父親不是我的親生父親後,如一隻受傷的小獸,向母親苦苦相逼,追問我生身父親的種種。坐在南加州的逃亡車隊裡,望著身邊抱著芭比娃娃安靜恬睡的艾茉莉,我不禁為之神傷。十年以後的她是否也會如此向我追根究底,要我告訴她徐的身世長相以及我們分手前後的細節?到時候我將會向她細訴我們兩人之間的縷縷情懷恩恩怨怨,還是會像母親回答我的詢問時一樣,用一些簡單的事實搪塞過去,把一個曾經和妳激情蕩漾、共同分享最珍貴的人生經驗的男人淡化成一個簡單的電視連續劇裡的人物,一個可以用幾個基本數據描述清楚的人物﹕身材不高不矮,戴金邊眼鏡,喜歡打球,話不多,前額有點禿……?

母親的生父,也就是外婆的丈夫,和我有血緣關係的外公,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母親也曾向外婆多次探問,外婆對他的描述卻總是語焉不詳。因此,在我薄弱的想像力中,他往往以幾種不同的形相出現。他有時像是一名連續劇裡清末民初時代的紈子弟,身穿黑色唐裝,敞開對襟,捲起袖口,露出裡面外婆為他漿洗得潔白得近乎刺眼的白綢襯衣。他從小在家中如獨子般受寵,對家庭生計完全不聞不問,每日在外游蕩,夜夜沉迷在酒精、骨牌以及青樓女子身上的廉價香粉裡。他有時又變成一個沉默寡言,走路一歪一拐,有著強烈自卑感的殘疾病患。先天的生理缺陷導致他後天陰沉孤僻,不喜交遊。在夜幕低垂鴉雀歸巢的時刻,往往可以看見他獨自坐在小酒店的角落裡,自斟自飲。他左手拿著一個缺了口的酒杯,右手夾一根紙菸,僵硬地挺著脖子,默默地望著自己無臭無味的生命一天天消逝在眼前的香煙繚繞中。有時,我甚至戲劇性地將他刻畫成一個對外面廣大世界有著強烈憧憬的革命同情者,以青石橋村的唐家後院做為他與革命黨人聯絡的一個秘密據點。他的心底深處燃燒著一個摸不著也說不清的崇高理想。他對家中的種種需索無度與在外面的花天酒地都只是為了掩飾他參與革命活動追求這理想所刻意製造的假象。

不論我的這些想像是如何缺乏根據,又如何自相矛盾,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如同我和艾茉莉的親生父親一樣,外婆的丈夫對於婚姻的態度完全植根於自我中心的大男人沙文主義,對家庭和子女沒有絲毫責任感。他在婚後的前兩年裡,由於家中老父尚在,還顯得有些拘束。當外婆的公公染上瘟疫輾轉病榻後,他像一隻脫韁的野馬,得到了完全的自由。平日不顧家庭,經常流連在外,夜不歸宿。當盜匪肆虐,人心惶惶之際,他卻假稱家中需要有人留下照顧為由,拒絕參與逃亡,把扶老攜幼打點逃難的重大責任推到外婆一介女子身上,自己仍然徬徉在他的世外桃源裡。

或許是運氣好,也或許是她的丈夫真的有他不為人知的本事,外婆注意到,每一次逃難歸來,被土匪劫掠過的青石橋村一片凌亂,惟獨唐家前前後後幾戶人家倖免於難,裡裡外外秋毫未犯。最後一次,當外婆抱著從早倒晚整整啼哭了一個晝夜的母親筋疲力竭地回到村子裡時,她驚異地發現家裡的東西絲毫未少,後面柴房裡反倒多出了兩隻紅木箱子。箱身暗紅,邊角和提手鑲著精工雕花的黃銅,看來價值菲薄,歷史悠遠,應該是大戶人家的傳家物。她蹲下身細細察看,忍不住伸手輕輕撫摸。她忘記了身體的疲憊,也忘卻了家中的禁忌,向丈夫嘮嘮叨叨地盤問起這兩隻箱子的來歷與出處。外婆的丈夫乍不及防,如同初次在外偷情的男人面對老婆質詢般不知如何應對。他先是前言不符後語地胡亂搪塞,繼則老羞成怒,摑了外婆重重一巴掌,警告她不要過問他爺們兒的事,然後轉身揚長而去。

這一巴掌打紅了外婆的半張臉,也提高了她的警覺心。因此,當幾天之後的一個夜晚,外婆在睡夢中被後院隱隱約約的人聲驚醒時,她立刻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在窗外的綿綿細雨中,三個男人蓄意壓低了的話聲時斷時續,飄忽不定,似乎是在商量大事又似乎是在吵嘴爭辯。她不敢聲張,欠起了身子側耳聆聽,聽著那兩個陌生男人嘴裡說著粗話數落她的丈夫,聽著她平日在家蠻橫霸道的丈夫對他們低聲下氣道歉賠不是,聽著兩人不理丈夫的阻攔,磕磕踫踫地把那兩隻沉重的箱子搬出家門。一絲恐懼由心中升起,她有一種大禍即將臨頭的感覺。那天晚上,丈夫一夜未歸,她也一夜未能成眠,在床上輾轉推敲這事件的種種可能性。她把最近丈夫一些不尋常的舉動和這兩隻來歷不明的箱子聯想在一起,重重疑雲在黑暗中渲染擴大,將她冒著冷汗的身體像木乃伊般層層綑綁,無法動彈。

第二天一大早,心神不寧的外婆在村子裡來回蹀躞,正面側面地向人探聽最近有關盜匪出沒的消息﹕土匪頭子裡是否有一個說話帶有濃重蘇北口音的羅老大,最近有什麼大戶人家出了事丟了些什麼值錢的東西,以及官府有關緝匪通告裡的種種細節。當各種謠言與傳說七拼八湊地證實了自己的想像後,心中僅存的一絲懷疑被抹拭乾淨,一股強大的震驚與恐懼取而代之,猶如被人突然在懷裡塞進一枚隨時可以引爆的炸彈,不知該如何處理。

接下來的幾天裡,她一腳高一腳低地在家中進出,勉強壓抑著胸中那股隨時要向外爆發的壓力,努力維持著日常生活的例行工作。到了夜晚,她躺在床上瞪視著頭頂上橫七豎八的樑柱,感覺身體飄搖震盪在黑暗中的雲層裡。她想忘記這件事,心底卻有一個聲音不斷提醒她這件事的嚴重性,不斷向她分析這件事未來可能發生的最好和最壞的情況。她想找個人商討對策,卻一方面沒有可信賴的人選,又同時懷疑是否每個人都早已知道了內情正在背後竊竊私議。

如此自我煎熬了幾天,到了第四天夜裡,她疲憊地獨自坐在床前,望著窗外,心中一片茫然。這時,清涼的空氣裡突然飄來一陣陣似有若無的花香,春天竟然提前來到了。她不由然回想起三年前的那次即興逃亡。三年來,經歷了生產、瘟疫、集體逃難等種種事件,那場逃亡似乎已經離她十分遙遠,但是她仍然栩栩如生地記得那片溫暖的金色陽光,那股醇厚的春日氣息,那種全身上下由筋骨肌肉到皮膚毛孔完全放鬆、輕快自如、無拘無束的感覺。她的心中一陣衝動,告訴自己,與其坐在這裡自怨自尤,不如主動尋找出路,製造一個正面的效果。她無心仔細思考,帶著三分興奮七分害怕,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決定第二天一早向官府舉報丈夫通匪的事實。

許多年以後,我在一部好萊塢的電影裡看到一個鏡頭。一位農莊的女主人對她因為被丈夫長期虐待而終日愁眉不展暗自落淚的女傭說﹕「妳不必傷心,也許妳的丈夫有一天會突然失蹤或者突然去世。這種事情每一天每一刻都在發生。就在此時,就在妳哭哭啼啼的這一刻,可能就有一個男人從他情婦家開車出來的路上剎車失靈撞車身亡,把大筆的遺產留給那位驚訝的寡婦……」這個鏡頭立即令我想起外婆大義滅親的故事。我在電影裡那位冷靜無畏的女主人身上看到了外婆的影子——雖然她沒有西方民族如此強烈的暴力傾向,但是那種積極求生存的勇氣和在危機中為自己製造機會的睿智卻是完全相同的。

然而,在屬於逃亡的時代裡,個人的勇氣與智慧如同風雨中的一葉扁舟,無法與整個社會潮流的力量對抗。在這個事件的後續發展中,剛滿二十二歲的外婆再一次親身體驗了這個殘酷的事實。

外婆的丈夫通匪被捕的消息在一夜之間傳遍全村後,謠言漫天飛舞,人人議論紛紛。外婆全家閉門不出,偶爾有必要出門,走在路上也總是目不斜視,低頭疾行,不讓身後的指點與恥笑追纏上身。外婆個人更比家人多出一層憂慮,時時懷疑著官府能否遵守諾言,對外隱瞞她出賣親夫的事實。

外在的壓力雖然嚴峻,卻並不直接,還能勉強忍受,唐家內部的糾紛卻一波波正面襲來,無法避免。不知是逃難時奔波受累還是因為兒子被捕入獄刺激太深,外婆的公公原本已逐漸復原的身子再度倒下,病情加劇,三個月後終告不治。緊接著,大房和二房提出了分家的要求。外婆的三房人單勢孤,加上外婆的丈夫原就賒欠了不少家當,一場爭戰下來,外婆和母親兩人勉強保住了兩間房間。除此之外,家徒四壁,甚至無隔宿之糧。

又一個無眠的午夜,外婆抱著母親靜靜地躺在床上,她又聽見了不遠處那條小河的潺潺流水聲,帶著她向下漂流。這條小河到底要流到哪裡去?她的命運到底要流到哪裡去?她起身來到窗前,望著窗外,想再一次回憶三年前的那場即興逃亡,感受逃亡時的自由奔放。但是這一次,她的記憶失靈,腦海裡充斥著失望、挫敗、氣憤、煩憂等種種不快的感覺,無論如何也無法擺脫。她凝視著眼前深不見底的黑夜,想像著自己再一次提起花布包袱,走出這間小屋,走入這片黑暗。屋子的外面是一條小路,通往那條小河。沿著這條永不止息的小河在村口向右拐,走一個多時辰,就是伴隨著她成長、如今卻不再屬於她的家。村子口左邊那條大路一直往前走是一個小鎮。她曾經去過幾次。小時候隨著大人去趕集。十三歲那年得了急病去小鎮求醫。最近一次是半年多前跟著逃難的隊伍在鎮上住過一宿,只記得小鎮上一隊隊逃亡的人群,沒留下什麼特殊的印象。小鎮再往外是縣城,是一個曾經聽說過但是從未到過的地方。聽說城裡有大馬路,馬路兩旁是店堂寬闊百貨齊全的店鋪,馬路上奔馳著來自外洋的小汽車。沿著馬路再往東走,據說有一個更廣大更繁榮的世界,那裡有高大的洋樓,有鳴著汽笛的輪船,還有頂著一頭紅髮的洋人在大街上捲著舌頭說番話。她試圖在黑暗中勾勒出這個新世界的景象,然而她覺得自己和這個模糊的畫面很不相稱,無法把自己擺進這個遙遠陌生的世界裡。她對著眼前巨大的黑暗低聲地說,我不能永遠待在這裡,我必須繼續我的逃亡。然後,彷彿連她自己也不太相信地低下頭,頹然坐回床上。

 

4

如同外婆後來在上海認識的漢奸們往往以「曲線報國」一類的理由為自己的行為辯護一樣,意志不堅的逃亡者總是以各種理由試圖避免逃亡,在眼前即將崩潰的世界裡苟延殘喘,直至大難臨頭方才亡命奔逃。許多年之後,當我來到外婆的家鄉時,我發現從外婆居住的有著小橋流水人家的家鄉到她曾經多次在腦海裡勾畫想像的繁華鼎盛的上海市,在高速公路開通後,僅僅不到兩個小時的車程。如果當時的外婆依著她的直覺,直接由青石橋村邁開大步向上海逃亡,她或許可以避免以後所遭遇的種種挫折與磨難。但是當時的外婆尚未完全絕望,她仍然暗暗地期盼著自己鼓足勇氣背叛親夫的舉動會帶來一些正面效應。雖然她曾想過把她名下的兩間房間和大房、二房抵押一些現金準備逃亡,她也曾想過要和最近因為天災不斷而離家到縣城投奔岳丈的大哥聯絡,這些念頭都只在心中淺淺盤桓,沒有付諸行動。最後,當她在鄰村的俞家找到了一份幫佣的工作後,這些主意也就在她死心塌地認定這是她新生活的開始後煙消雲散了。

外婆是在一次逃難途中認識俞家少奶奶的。據母親的轉述,這位嫁到據說前朝曾經出過舉人的俞家的少奶奶娘家本姓唐,和外婆的夫家原本非親非故,但是在逃亡的世界裡,在幾家人同擠在一間破廟裡為了生一口爐子可以吵上一整天的環境下,這層五百年前一家人的關係似乎拉近了她們的距離,產生了一種薄弱的感情。外婆如同一株斷了根的水草,攀緣著這點薄弱的關係往上爬,原本沒抱多大希望,不想俞少奶奶和她特別投緣,竟滿口答應,收留了她在俞家廚房裡做個幫手,還對外婆特別照應,只讓她幹點輕便的活兒,可以留出時間照顧自己的女兒。後來更在後院騰出了一間房間讓外婆帶著母親單獨居住,不需要每天趕回青石橋去。

在事後的回憶裡,俞少奶奶對外婆的種種特殊待遇明顯地別有用心,只是為以後的事件鋪路。但是,在當時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外婆對這位精明幹練的少奶奶對她的異乎尋常的照應只是感到幸運,沒有絲毫懷疑。那一個夏天,外婆感覺自己像一個長期幽居冷宮的嬪妃突然得到皇帝的寵幸。她首先有些彷徨躊躇,不確定這一切是否真實,然後就理所當然地接受了這命運在給予她嚴峻的考驗後所賜給她的補償。

在這段日子裡,外婆有過一個美好的記憶。那是一個清涼乾爽的夏日,她跟隨著俞少奶奶去小鎮上看戲。不算那次集體逃亡,這是她嫁到唐家後第一次去鎮裡遊逛。小時候也曾經去鎮上集市看過戲,擠在戲台邊踮著腳向台上張望,或者彎著腰在人叢中胡鑽亂竄,無比興奮來自於純粹的天真與好奇,事隔幾天就拋諸腦後。現在,雖然才二十出頭,外婆已歷經滄桑,走在摩肩擦踵的街頭,望著琳瑯滿目的商品與食物,在午日的陽光下散發出令人迷醉的七彩光芒與馥郁薰香,心中帶著三分感恩七分幸福。然後是晚上連續三場大戲。戲台前後燈火通明,台上絲竹齊鳴,人影翻飛。台下激情蕩漾,血脈賁張。戲裡唱了些什麼,她沒能聽進十之二三,但是她的心隨著台上忽而高昂激越忽而低緩悠揚的唱腔上下起伏飄揚沉潛,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投入。一顆心盤旋飄浮在夏日墨藍中微帶紫紅的夜空裡,久久不能自已。

這種幸福感一連持續了好幾天。她覺得自己走起路來輕盈飄逸,做起事來風快俐落。她對目前的生活狀態頗為滿意,甚至以此為基礎開始籌劃起她和母親兩人的未來。然而,這些計劃在兩個星期後的一個陰霾四罩山雨欲來的夜晚裡遭到了突如其來的腰斬。多年後,母親和我仔細分析﹕那一個夜晚發生的變故,從身處其境者的微觀角度來看,可說是外婆生命裡一個絕大的轉變,但是從長遠的歷史角度來看,卻只是外婆生命裡必然發生的逃亡故事中的一個偶然事件。

有關在那一個氣壓低沉、雨水卻遲遲不肯下落的夜晚,自己是如何失身于俞家少爺的,外婆一直無法確定。她自然不能相信俞少奶奶事後所說,是她在俞少奶奶諄諄勸誘、反覆分析利害後自願委身于俞家少爺的。然而對於俞家少爺是如何對她用強,她是否曾經奮力抵抗,以及俞少奶奶在這之間扮演著什麼角色,她心中一無記憶。這或許是人在受到巨大驚嚇後為了自我保護而產生的自然反應,也可能是俞氏夫婦對她施以藥物控制所造成的結果。在她殘存的一些支離破碎、前後矛盾的記憶裡,似乎都只是她在一次次甦醒與昏迷交替中所產生的黑色夢魘,全是她一個人對著這個荒謬無行的世界的奮戰,彷彿與俞家並沒有直接的關係。

她記得事後她從一場噩夢中驚醒過來。空氣潮濕悶熱,雨仍然沒有下下來。她覺得身體燥熱黏膩,腦袋昏沉欲墜。她想要用力嘶喊,但是聲音凝固在乾涸的喉嚨裡,無法向外傳遞。她只能乏力地躺在床上,眼睜睜地望著眼前巨大空洞的黑暗。胸中的鬱悶如同廚房裡的炊煙般向上升起,在空中盤旋迴繞,然後逐漸凝聚,點點灰燼落在身上,變成無數細小的蟲子在她身體上上下下爬行嚙咬,搔癢難耐。

她還記得她再一次醒來,發現自己一個人睡在一個陌生房間的一張大床上。她在黑暗中爬下了床,走進廚房,找到了火種,開始生火。她拿著一根柴火站起來,朝正屋走去。火光在黑暗中迅快地跳躍,她在火光中似乎看到了自己生命的終結,俞家大少爺生命的終結,俞家少奶奶生命的終結,整個俞家、整個村子的終結。這時候,她聽到了母親的哭聲以及俞少奶奶低聲安撫母親的話語聲。她突然感到兩腿疲軟無力,跌坐在地上。火把落在地上,在一瞬間熄滅,世界又重新回歸令人震顫的黑暗。

另一個彷彿是夢境與現實混淆結合所產生的記憶是她在黑夜裡又一次開始逃亡。逃亡一路順利。她在潮濕的空氣裡摸索著走出了俞家,再沿著唯一的大路走出了村子,這時她一轉頭,突然發現一直抱在手裡的母親離奇失蹤。她焦急地四下尋找,卻怎麼也找不著,最後只得回到俞家,卻發現母親正躺在俞少奶奶的懷裡,對著她盈盈地笑。望著母親天真純潔的笑靨如花,外婆跪倒在地上痛哭起來。

雨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落下來了,或許是當她在夢中被一群素不相識的村人追趕得無路可逃的時候,也或許是當她一次次在黑暗中試圖辨認出俞少奶奶那張親切和藹的面具後面的真面目的時候。暴雨如萬馬奔騰般敲擊在屋瓦上,彷彿在為她申冤,也彷彿在為她洗滌蒙蓋住她心頭的層層污穢。雨一連下了七天。外面每天傳來有關這場大雨的消息﹕青石橋村口的小河水面升高,已經淹到了青石橋橋頭的台階;十幾里外的盤龍山山洪暴發,沖倒了十幾棟房子;北邊一條運河的河堤崩潰,河水倒灌,淹沒了七八個村莊,難民隨著黃濁的洪水四下浮漫漂流。

在這幾個大雨滂沱的日子裡,如同所有女性暴力的受害者一樣,外婆經歷了氣憤、羞愧、驚詫、自責等各種不同情緒的糾纏與煎熬。她極力回想當天晚上事發前後的種種細節,試圖了解事情的真相;有時她又企圖否認這整件事情的發生,企圖強迫自己相信這一切只是一個噩夢的延伸。她有時惡毒地詛咒俞家三代祖宗,設想著各種報復的手段;有時卻又產生一種被害者的自我懷疑,懷疑是否自己平日行為不夠檢點,招來如此禍害。這些念頭一遍遍在她心中起伏糾結,使她身心疲累,萬念俱灰。

到了第七天中午,外婆拖著她彷彿被雨水浸泡了七天的浮腫的、鬆垮垮的身子,把幾件剛洗好的衣服晾在屋子裡。房間裡有一股濃重的潮氣。霉腐的氣味隨著細小的蟲子的爬動從發潮的牆壁縫隙間向外發散。門框與窗框滲入了過多的水分,開始變形,發出吱吱啞啞的聲音。窗紙上也出現了深淺不一的水漬的痕跡,中間夾雜著青黑色的斑點。她把窗子拉開一條縫向外觀看。外面一片水汽,看不見天空,也看不見地面,只有隱隱綽綽的樹木與房屋在灰白的水汽中搖晃不定。她覺得自己軟弱無力,身體和心都隨著茫茫水汽在空中漂浮了起來。在她心中交戰了七天七夜的各種雜亂的念頭被無所不包無所不在的的水汽澄清過濾,剩下的只有如何妥協與面對現實了。她設法替自己尋找繼續留在俞家的藉口。她想,或許,俞少奶奶這幾天在她耳邊所做的反反覆覆的勸慰與解說的確是真心的,她的確願意把自己留在俞家,甚至給自己一個名分。或許,能夠留在俞家讓女兒有一個比較好的生長環境,自己為此做出一些犧牲也是可以接受的。她對自己產生如此卑下的念頭而感到羞慚。然而,這些念頭一旦開始鬆動,就如同河堤出現了漏洞般,涓滴之水迅速匯成洪流,再也無法阻擋。

俞少奶奶對於外婆從全面抗拒到向現實低頭的種種心理變化沒有感到絲毫驚訝,彷彿一切都在她的算計之中。她如同紅樓夢裡的鳳姐般,一面安排家裡日常生計,一面指派人手處理俞家被大水淹掉的十幾畝水田的善後工作,一面親自來到後院安撫外婆。她再一次向外婆重複俞家的諾言。俞家少爺對她是真心的喜歡,她說。俞家老爺太太也都對她很滿意,不過她現在還是唐家的人,還不能確立她的名分。俞家是有辦法的人家,只要老爺願意出面,唐家那裡是沒有問題的。最重要的是,外婆這邊要是能為俞家留一個根,為俞家少爺生下一個白胖小子,名分、金錢都不成問題。她又對外婆細數自己的苦處﹕要不是自己無法生育,俞家又是三代單傳,她也絕不願意接受她丈夫的要求。事實上,她丈夫以前看上的兩個女人,她都感到不滿意。要不是她和外婆前世有緣,一見之下立刻親如姊妹,對於丈夫要納妾的念頭,她還是一萬個不同意……

這些時而澎湃浩蕩像長江大川又時而低徊繾綣如涓涓細水的說辭讓外婆陷入了更多的困惑。這些依據封建社會的怪異邏輯所建立起來的許諾與解釋雖然和她耳濡目染得來的外面資本主義新世界的基本原則似乎頗多衝突,但是多少消弭了她心中的一些疑慮。另一方面卻也同時提醒了她,這整件事情並非如她所想像的那麼簡單。這並不是單純的她自己和俞家夫婦之間的關係,後面牽扯到的是俞家、唐家、她的娘家以至幾個村子裡的人對這件事的態度,以及俞家對於處理未來必然發生的種種紛爭所願意付出的代價等等。

在以後幾個星期裡,外婆逐漸接受了俞少奶奶為她安排的生活。她如同一個被無辜關進監獄的犯人,在經歷了起初的呼天搶地、自憐自怨的階段後,慢慢習慣了這強加於身的新環境,開始在這裡安身立命,學習新的生存技巧。然而,每當她抱起母親,見到母親純真的笑容時,她又開始懷疑起自己是否正一步步地走入一個泥沼,終將無力自拔永陷絕境。

然後,就在她忐忑不安半信半疑地適應著她在俞家的「地下」姨太的身份時,外婆發現自己又有了身孕。

 

5

逃亡是一種絕望的舉動,必然有著無法抗拒的外在因素引發逃亡者背井離鄉,拋棄自己熟習的環境走向茫茫不可知的世界。集體逃亡的原因多半來自天災人禍,個人逃亡的原因則五花八門,琳瑯滿目。每一個逃亡故事的背後必然有著它獨特的難以言說的苦衷;或躲債,或避禍,或是遠離惡劣的環境,或是追求更高的理想。家庭糾紛更是其中一個主要的原因。未成年的子女無法忍受無知父母干涉她們的成長,揹起一個背包迫不及待地走向外面的大千世界;離婚的男人悄悄地劫持被法院判決歸屬前妻撫養的子女遠走高飛;還有許多年前報紙分類廣告常常刊登的「警告逃妻」的通告中的妻子不知為了什麼原因在一夕間從這世界銷聲匿跡。有時妳甚至可以在報屁股裡讀到一位八旬老翁無法忍受老伴半個世紀來的嘮叨與控制,毅然決然離家出走的新聞。這些逃亡的故事時時刻刻發生在世界各個角落。無論是受宗教倫理嚴格控制的傳統社會或是科學發達法治民主的開放國家,總是有一群邊緣人無法在這屹立人類數千年歷史迄今仍然堅若磐石的家庭制度裡生存,必須拋棄一切,向外探索,尋求真正屬於自己的範疇。

促成外婆第二次逃亡的遠因很複雜,有屬於歷史與家庭的,也有完全屬於個人的;但是近因很簡單,一是外婆肚子裡的姨媽,一是她陰魂不散的丈夫。外婆剛發現自己懷孕時,曾有一段很短時間的幻想,覺得這是俞家履行諾言的時刻了。然而,她見到的只是俞家上上下下為了迎接俞家下一代新生命的來臨所做的種種慶賀與準備,對她這位實際負責接種懷胎的母親卻沒有任何表示,彷彿這件事與她毫無干係。當她向他們提出有關自己名不正言不順的身份問題時,俞家少爺和少奶奶的態度十分曖昧,不是顧左右而言他,就是一次次重複那些空洞的承諾。他們似乎只把她當成一個免費的「代理孕母」,存心在事成後過河拆橋,兔死犬烹。

撫摸著一天天向上隆起的肚皮,外婆感到時間給予她的龐大的壓力。俞家這邊她無力可施,而唐家這個心中的隱憂,隨著日漸膨脹的肚子即將形成大患。與其九個月後東窗事發,被唐家押解到祠堂裡公審批鬥,然後五花大綁,游街示眾,她不安地琢磨著,自己是否應該先行一步,走為上計?

然後,在一次例行的每七八天回唐家一次拜見婆婆的場合裡,她聽到了另一個令她無比震撼的消息。這個消息完全打消了她心中殘存的在俞家繼續苟且偷生的念頭,讓她義無反顧地踏上第二次個人逃亡之路。

那是一個深秋的早晨,外婆在和她的心情一樣陰晴不定的天空下來到唐家大房宅院裡婆婆的房間,心裡盤算著要如何向婆婆開口,假說要到外地打工,以後大半年裡不能再回婆家盡做媳婦的孝道等等。不想見了面,婆婆反倒先開了口。她先問起她在俞家的工作情況,收入多寡,至今是否存有一些積蓄等等。沒等外婆會過意來,她的婆婆話題一轉,談起了她關在牢裡的兒子。她婆婆說,幾天前唐家老大到鎮上去,帶回來一個好消息,一個遠房親戚在官府裡有熟人,說只要湊足一筆錢送進去,裡面就答應放人。

「要這個數,」她舉起左手,比一個手勢說。「數目大了點。不過不管怎麼樣,還是想辦法先把人弄出來再說。妳那裡盡量湊,不夠的部分找老大他們幫妳先墊一墊……」

外婆的腦子轟然作響,在這一剎那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婆婆後面的話全沒聽進去。她含含混混地支應了婆婆幾句,轉身奪門而出。外面,天氣似乎放晴了一些,薄弱的陽光躲在烏雲後乍隱若現,天空明亮卻不溫暖。外婆覺得身上穿得不夠,全身從內到外直打哆嗦。逃亡是她唯一的生路。一次次的拖延只是把情況弄得更糟。現在,丈夫就要回來了,一切都要戳穿了。面臨著末日的審判,她再也不能拖延了。

她回到俞家,在焦慮與絕望的交替煎熬中等待著黑夜的降臨,直到夜深人靜,四下只聽得見零零散散的狗吠聲,外婆找出了每次逃難必備的花布包袱,緊緊紮在腰上,抱起了母親,像貓一樣悄無聲息地跨出俞家的門檻,頭也不回,向前奔逃。她必須逃離這個令她不慎失足的家庭,逃離如瘟神般隨時會出現的丈夫,逃離這些充滿罪惡的村莊,逃離這無她容身之地的世界。

在黑暗中,她急急惶惶踩進了一個水窪。她顧不得腳底的刺骨冰涼,繼續向前疾走。到了村子口的一個高坡上,她突然像被一根繩子拉住一樣,無意識地停下了腳步,轉身向後茫然望去。秋夜清冷的月光在眼前勾勒出層層丘陵起伏。黑色的峰巒下,記載著她生命裡迷離詭魅的一段故事的村莊浸泡在一片灰黯朦朧的霧氣裡,小小的水田閃爍出點點微弱的銀光。外婆抱著母親默默地望著這片凄麗的景色,感覺恍如隔世。一百多個驚心動魄猶如夢魘的日子在這神秘的黑霧籠罩下仍在勉強翻騰飄蕩,卻已失去了動力,如同一鍋剛剛煮滾的稀粥正在逐漸冷卻凝固,終將沉沒在歷史的底層。外婆深吸兩口氣,毅然決然反過身來,眼前是一條鋪灑著白色月光的黃泥小徑,向前逶迤蔓延,直通大道。她彎下腰來把母親揹在背上,挺起懷胎三月的肚子,踏著大步走向她的不歸路。

二十多年以後,當母親抱著我坐在香港天星碼頭等候夜班輪船前往台灣時,母親說,她惶惑的心裡反覆出現生命裡許許多多的畫面﹕在上海學生時代所做的短暫的電影明星夢;五年前來香港度假,生平第一次登上豪華海輪的興奮;兩年後外婆離去,自己簡單樸素到顯得卑微而近乎羞恥的婚禮;婚後丈夫日夜在外聚賭,挺著大肚子的她夜夜獨守枯燈。這些生命裡的波瀾起伏如同萬花筒般在她心頭反轉盤旋,驅之不去。最令她吃驚的是她三歲時跟隨外婆逃離俞家那個夜晚的鏡頭竟然栩栩如生地湧現心頭。眼前中環燦爛耀目的燈火輝煌幻化成俞家村那一片銀白中摻著灰黃的月光。

在那個充滿未知數的夜晚,母親緊緊伏臥在外婆的背上。夜空深沉龐大,孕含著無數超出她理解能力的元素,吸引著她偷偷抬頭向它張望,又驚嚇得她立刻把頭深深埋回外婆的頸項。她在外婆高低起伏的腳步和泛著乳香的氣息裡漸漸睡去,然後在濕冷的空氣裡醒轉過來,發現外婆抱著自己坐在一個黑暗的角落。不知什麼時候,月光已經隱去,天上飄起了細細小雨。她又冷又餓,咽咽地哭了起來。外婆把她抱在胸前,低聲撫慰她,然後忍不住和她一起輕聲地哭起來。逃亡猶如潛藏在神經根部和大腸皺褶裡永遠無法消滅的病毒,四分之一個世紀後再一次降臨母親和她自己的女兒身上。母親說,這種無助的感覺令她戰慄不安,如同項羽的士兵陷在垓下,淒淒楚歌隨風飄來,令人聞之膽寒,只想棄甲曳兵,望風而逃。

這種無助的感覺在外婆寄居縣城裡的兄嫂家中待產的大半年裡,時時反芻上身。經過了如此多的變動,她已經不在乎嫂子一家人以及五鄰六舍對她和她日漸膨脹的肚皮投射過來的異樣的眼光,但是她不能避免自己對自己的猜疑與責難。她懷疑自己在俞家是否真如其他幾個老媽子所說的在俞家少爺面前搔首弄姿招來災厄,也有時懷疑自己這一切的遭遇是上天對她出賣親夫的懲罰。她為自己如此天真地相信俞少奶奶,對她言聽計從,而感到羞慚,也為自己曾經產生過是否在俞家這樣妾身未明地待一輩子的念頭而羞慚。她隨時擔心著自己的丈夫或俞家少爺會突然出現在這個小城將她綁回青石橋村。她甚至偷偷地害怕著自己的兄嫂會不會像那位表哥般暗自出賣她將她押送回唐家。心裡有著這些想法,她無法坦然面對兄嫂。她變得沉默寡言,每天在屋子裡忙些雜活,避免和他們任何深入的對話。

這一切害怕與猜疑在幾個月後安全生下第二個女兒後逐漸消失。外婆拋下了這些胡思歪想,心無二用地撫養著兩個女兒。一九三六年的春天,紅軍剛剛結束了兩萬五千里的大逃亡,正在陝北喘息療傷。東三省的日本軍隊南下的攻勢尚未開始。產後半年多的外婆,已經恢復了原來的苗條身材。她把頭髮盤在腦後,捲起了袖子,在嫂嫂的父親開的小飯館裡當起了跑堂兼打雜。一個陽光和煦的午後,外婆打發了兩個女兒睡午覺,轉過身來,正要回廚房清洗碗盤,突然發覺窗外枯萎了一季的柳樹拔出了一絲絲的嫩綠。她意識到一個嶄新的春天正悄悄光臨這個縣城。她走到窗前,推開窗戶,一陣涼風吹進來翻起了她的裙腳。她站在窗前向這個江南水鄉探首眺望。這是她在這個小縣城度過的第二個春天了。去年一整個春天,挺著一個大肚子的她仍然活在逃亡的陰影裡,從來沒想過要向這個小城多看一眼。一年後的今天,她突然覺得十分閒適,彷彿已經和這個小城建立起了一分感情。她望著從窗外經過的發出吱吱嘎嘎聲音的馬車,挑著擔子叫賣著的小販,回憶起過去兩年來發生在她身上的種種變故。在這溫暖的陽光下,這些曾經令她不知所措、悲傷失望乃至痛不欲生的事情都變得十分遙遠了。她的世界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改變了。它似乎在往一個新的方向改進。

她鬆開腦後束著頭髮的布帶,仰起頭來,讓許久不見陽光的長髮如黑色瀑布般滑落肩頭,然後重新紮成辮子。她專心地在暖風中紮著辮子,過了許久,猛一抬頭,看見對面街上站著一個高個子的男人,穿著一件淺色的洋服,正抬著頭向她凝望。她心裡一驚,對他嫣然一笑,下意識地拉了拉衣服的下襬,轉身走回室內。在後來很長的一段日子裡,那天下午的情景屢屢出現在她的腦海裡。青石板的路面在春日的陽光下泛出一層薄薄的白光,襯托著站在兩顆柳樹前的男人身上的灰黃西服,成為她心中一個唯美的畫面,不由勾起她再一次的微笑。這是她來到這個小城一年半來第一次發自內心的微笑。即便是產後第一眼見到初生的小女兒,她似乎也因為她的來路不正而無法感到真正的高興,只是輕輕皺了皺眉。今天她竟然為了一個陌生的男人禁不住地微笑,心裡有一股奇怪的感覺。

或許是因為心裡的這一個特殊的印象,當兩個星期後外婆的嫂嫂興奮地跑來告訴她有一位來自上海的商人托人向她提親時,她驚異地發現外婆對這樣一個驚人的消息表現得極為鎮定。當時外婆正在燈下納一隻鞋底。她半晌不回答嫂嫂的問話,兀自用戴在中指的頂針箍推壓被鞋底緊緊夾住的一根針,彷彿這枚銀光閃閃的縫衣針能否安然通過這隻用五六層破布堆壓起來的黑色鞋底是天下最重要的事情。直到這根針穿過了鞋底,她才吐一口氣,抬起頭來對嫂子看一眼,然後微微一笑,就像那天見到那位陌生人時一樣,是一個從心底裡感到愉快的微笑。

有關外婆如卓文君般在她哥哥的岳父的飯館爐台前巧遇上海富商的故事很快地傳遍街頭。各種不同的傳言不脛而走。有的說這位富商剛剛喪妻,正想續絃,恰好在這裡遇見了長得酷似他的亡妻的外婆;有的說這位股市大亨已經有了三房妻妾,人心不足,又想要討外婆回去做第四房姨太太。有的人懷疑這個男人其實只有一個空架子,說不定外婆嫁到上海去連吃頓飽飯都有問題;甚至有人懷疑他搞不好是個人肉販子,到鄉下來物色美女轉賣到上海的四馬路去。外婆聽到這些街談巷議並不辯解,彷彿社交界的名人讀到鹹濕小報上對自己的誇大報導般,只是莞爾一笑。

在一個天氣悶熱、烏鴉在枝頭聒噪不休的夏日清晨,外婆、母親和姨媽讓後來被我叫做外公的倪老板用一輛黑色大轎車接去了上海。這是她們母女三人生平第一次搭坐汽車,母親高興得在車子後座蹦蹦跳跳,但是外婆仍然保持著她的鎮定。她丟棄了那個多次追隨她逃亡的花布包袱,改用一個外公送她的洋式皮包,掛在左手肘彎。她用掛著皮包的左手抱住姨媽,伸出戴著一枚金戒指的右手,向窗外微微招手,和兄嫂一家以及她的逃亡生涯告別。當汽車駛過小城的大馬路時,她歪過頭來向窗外張望。在被汽車帶過的塵土飛揚裡,她看見一群穿得破破爛爛的小孩追趕在汽車的後面,嘴裡吱吱喳喳地叫著。最前面的一個小男孩在汽車轉彎時為了閃躲汽車,不小心摔倒在地上,身子歪在地上,手揉著腳踝,眼睛仍然定定地望著逐漸遠去的汽車,有點像後來外婆在雜誌上看到的世界名畫「克莉絲蒂娜的世界」裡的小女孩。外婆轉過身來,把姨媽緊緊抱在懷裡,不再向這沒落的小城多望一眼。

 

6

外婆逃亡的故事,或者說,外婆屬於逃亡的生命,在她到達上海之後暫時告一段落。屬於逃亡者特有的警覺與機動逐漸被十里洋場的浮華與舒適取代。在起先的一段日子裡,她像大多數上海街頭熙來攘往同樣來自外鄉的人們一樣,小心翼翼兢兢業業地生活在這個龐大陌生的都市裡。她努力學著說道地的上海話,時時避免會暴露出自己身份的鄉下口音。她脫下臃腫邋遢的棉布衣褲和黑色布鞋,換上了貼身剪裁、曲線玲瓏的薄綢旗袍和前尖後翹的高跟皮鞋。她跟著外公參加社交宴會,品嘗了珍饈美味,見識了官宦巨賈的氣派與奢華。

一九三七年八月,淞滬戰爭爆發,攜老扶幼的閘北難民如洪水般湧入上海街頭時,外婆已經逐漸習慣了這個繁華的城市。她站在英租界的一座小洋樓的陽台上,望著這些肩挑破蓆、背負鍋釜的難民浮泛街頭,感到有些恍惚,也有些幸運。她甩了甩頭,告訴自己,逃亡的日子已經過去了。現在,她應該專心學習做一個上海人。

外婆的努力學習讓她很快地理解了這個城市的錯綜複雜,熟悉了這個城市的脈動與節奏。她沉醉在這前所未曾想像過的奢靡豐盛、歌舞昇平裡。她把她的小女兒,我的姨媽,交給了奶媽照顧,開始過一個城市婦女的生活。她輕快地走在街上巨大的可口可樂廣告牌底下,眼睛看著大廈門口對著客人打恭作揖的印度門房,耳邊聽著隨風飄搖而過的流行歌曲的片段,感到一種長久以來期望著的滿足感,感到自己真真實實屬於這座城市,這座城市也真真實實屬於她。

然而,這種來自外在物質環境的落實感只是一種假象,沒能維持太久。當新奇與充裕成為一種慣性之後,她開始覺得自己的生活裡缺少了些什麼,一些說也說不清的東西。隨著時間的往前推移,被拋在大腦的角落、積塵累累的記憶像一隻離家流浪經年的老狗又嗅嗅聞聞地找了回來。她的身體雖然仍活在這個城市,仍然和家人一同去逛先施百貨公司,去大世界聽戲,仍然和左鄰右舍的姨太太們摸上幾圈,數說一些東家長西家短,也仍然在過年過節時剪塊布料裁件新衣,但她總是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絲鬱鬱的神情,身邊的東西經常丟三忘四,對家人的問話也往往聽而不聞。她的心經常不由自己地拋開這座城市,漂浮在逃亡與記憶組成的另一個世界裡。

逃亡往往在逃亡者的心頭留下恆久的烙印,一個個無法用物質生活或家庭溫情掩蓋的烙印。十九世紀的畫家高更剛滿週歲就隨著家人遠渡重洋,從歐洲逃往南美洲,父親不幸在旅途中喪生,從此註定了他一輩子漂泊晃漾的命運,終其一生在陸地與海洋之間,文明與原始之間,來往穿梭,尋找他的歸屬點。在我成長期間遇見的父執輩裡,如同高更般一輩子記掛著兒時逃亡生涯的人屢見不鮮。他們年輕時走南闖北,彷彿無牽無掛,中年以後定居一隅海島,卻總是無法忘情於他們的故鄉。囿於環境的約束,他們無法像高更般走遍天涯海角,只能在年節時日相聚一堂,一遍又一遍相互念叨老家的人與事。

其中,一位汪伯伯最喜歡的話題是兒時的點心「百珍糕」。他不厭其煩地向早已聽過這故事無數次的聽眾細述百珍糕的製作方法﹕首先將一罈爛肉放在室外,讓蒼蠅下卵,然後移到室內加蓋但不密封。培養三五天,將缸裡白胖翻滾的肉蛆打撈洗淨和白米一同磨成粉末,和水加糖,蒸成細白糯軟入口即化的米糕。然後,他說到他十歲時在無意間發現了這種他最喜愛的點心和蒼蠅幼蟲的關係後如何連續嘔吐三天無法進食。在滿桌人的笑罵聲中,汪伯伯平日不苟言笑的臉上也泛起了一層光彩。他們就這樣以他們兒時的回憶,穿越海峽的隔離,穿越數十年的逃亡生活,做為他們生活的重心。

外婆沒有他們這些人幸運。逃亡的記憶對她刻骨銘心,無法以簡單的笑談分解軟化。如同一首流行歌曲裡的歌詞所說﹕每一次的別離,妳總是帶走了我的一部分。一次又一次的逃亡從外婆身上一次又一次地吸取她的精髓。在一場大病之後,外婆心裡捉摸不定的迷失感終於找到了一個落足點,牢牢地拘捕住她完全無力抵擋的身體。她在那棟座落於掛著「華人與狗禁止入內」牌子的租界區公園斜對面的五層小洋樓裡為自己製造了一個牢籠,把自己關在幾百里外猩紅的記憶裡。她害怕陽光,在臥室裡掛上了厚重的窗簾,在六月盛暑的日子裡嚴嚴蔽蓋她冰涼的心。當年在饑荒中被公婆斥罵為餓死鬼投胎的外婆,如今面對著滿桌的珍饈美食卻得了厭食症。每天,佣人重複地從二樓的廚房把飯菜送到她四樓的房間,再將這些飯菜原封不動地端下樓。終於,外婆放棄了當初在俞家所起的誓言,抽上了大煙。起先是外公吸煙時為她在面前噴上兩口,後來漸漸有了癮也就自己弄了一根煙管,開始吞雲吐霧。

我曾經在外公的遺物裡見到一桿牛角煙管。蠟黃的煙嘴上泛著一層油亮,煙桿上精工雕畫著張生戲紅娘的一套四幅圖片。母親說,這桿煙管外公從上海帶到香港,再從香港帶到台灣,從不離身。直到他生命的最後幾年,仍然貼身攜帶,隨手把玩。在暮靄四佈、華燈初上的時刻,他往往手捧這根煙管,身體斜靠躺椅,閉上眼睛回味它曾帶給他的神仙境界。白色的煙霧冉冉上昇,屋子裡飄蕩起一股熟悉的甜腥味,人世間的一切困擾一切煩憂都被拋諸腦後,只剩一股輕靈,飄浮天際。

隨著這股輕靈,臨走時誓不生還她生長的那些腐朽敗落的村莊的外婆終於在鴉片煙鹼的率領下一次又一次重返她的故鄉。在那迷濛漫渙的層層煙霧裡,她又回到了年輕時第一次逃亡的那個下午,身體隨著洋溢在空氣中的花粉粒子向上飄騰,心也變得如同一根游絲般細膩宛轉,曲折動人。四周一片空靈,大片大片的綠如同剛從管子裡擠出來的新鮮油彩,濃郁而不油膩,迷人而又深邃。風在流動,綠在流動,心也在流動。她把早晨緊緊梳紮好的髮髻打散,讓一頭黑亮的長髮飄灑肩頭。髮梢沾著細碎的陽光,如一粒粒晶瑩溫膩的珠子,點綴著她年輕的夢。隨著溫暖的陽光,她又來到了鎮上的集市。震耳的笙簫鑼鼓在她耳邊重新譜出年輕的樂曲。畫著臉譜戴著面具的鄉親如同傀儡戲裡的人物般在她身畔翻滾鼓盪。火花在跳躍,人體在跳躍,血脈也在跳躍。她聽到了自己如泣如訴的歌聲,在白霧中裊裊而上,繚繞不絕。

然後,當藥力開始消散時,這些樹與人,這些聲音與顏色,都一一從空中隱退,陽光裡出現了陰暗的斑點,吸取著她逐漸失重的身體,如落花飄絮般墜落人間。斑點逐漸擴大,形成一個個巨大的空洞,將她吸入黑色無邊的深淵。她開始懼怕,她關緊了門窗,拉嚴了紫紅色的絨布窗簾,卻仍然在大白天見到許多生人與熟人的面孔。她開始胡言亂語,呼叫著一個個家人聽過或不曾聽過的人名。她在床上輾轉反側如躺針氈,直到下一個煙泡把她再次帶回縹緲迷離的夢境裡。

 

7

十餘年都市的安逸生活和鴉片煙管裡噴洒出來的朦朧白霧逐漸軟化了外婆的心,也稀釋了她逃亡的血液。正當步入中年的她以為自己將在這紙醉金迷的城市終老此生時,命運卻又再一次召喚她走向逃亡。

當對日抗戰戰事吃緊,上海的生意人一個個向外尋找出路時,外婆全家也在外公朋友史老板的邀約下,來到香港,半是度假,半是觀察投資遷移的環境。這是外婆十多年來首次離開上海,也是她生平第一次搭乘輪船出海。站在甲板上,剛從戒煙所出來的外婆望著碼頭上匆忙竄動的人潮從大變小,逐漸模糊不清,終於被滔滔白浪所取代,她沒有一絲興奮,只是感到陣陣暈眩,心中泛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對於外面的商場與戰場她一知半解,但是對於逃亡她有著超人的直覺。她在碼頭上與輪船上洶湧的人潮裡感受到了逃亡的氣息,她在這些陌生人的眼睛裡看出了屬於逃亡者的恐懼。她在船上不停地嘔吐,一路暈船到香港,然後在床上足足躺了半個月。儘管母親和姨媽每天向她報告香港街頭具有南方異國情調的人與事,她只是閉目不語。逃亡者只關注逃亡的方向,逃亡的結果,對逃亡路途中的景象無心也無力欣賞。

外婆屬於逃亡者的預感在一個月後被證實。香港的報紙和收音機從早到晚報導著種種不祥的消息﹕戰事升高,國軍撤退,難民大量南來;最後,上海告急,香港往上海的輪船宣布停開。面對這些震憾人心的消息,外公和母親、姨媽每天心急如焚,不知所措。這時候,外婆反倒鎮定了下來。當事實已經證明毫無轉圜的機會時,外公還無法接受自己在一夕之間由上海的鼎富人家跌為香港難民潮裡的一員,外婆已經有了逃亡者的對策。她從她的小行李箱裡翻出了她的首飾盒。如同當年逃亡時總是隨身攜帶著那個花布包袱一樣,她在離開上海時,出于逃亡者的謹慎與戒懼,帶上了她的首飾珠寶。如今,在人心惶惶、金價飛漲的香港,這一盒細軟成為了外婆全家的救命丸。

外婆多年積存的老本救得了急救不了窮。由于外公一不會說廣東話,二擺不下身段,一直無法找到一個像樣的工作。而外面難民大量湧入香港,住房空前緊張,外公一家人只有老著臉在紡織廠史老板家繼續住了下去。面對著史老板那位年紀比母親大不了幾歲的二姨太每天的明示暗諷,外婆一家只有選擇逃避一途。他們每天一大早就穿戴整齊彷彿參加重大約會般出門下山,在香港和九龍城裡來回巡梭,直到太陽下山,外公翻爛了一張報紙,母親與姨媽叫苦連天,方才搭上電車,靜悄悄地如小偷般不敢發出任何聲息地回到那所位居半山腰上可以望見太平洋清澄碧綠的海水的別墅裡。

這樣不知所以地支持了幾個月,天氣轉入深秋,外公對回歸上海終於完全絕望,勉強接受了一個小貿易行管帳的職位,結束了全家每天一次街頭逃亡的日子。外婆用外公預支的第一個月的薪水為全家人置了冬裝,又變賣了一枚金戒指做押金,在九龍的郊區租下了一個小小的公寓。外公一家四口在一個和他們的心情相彷彿的、下著浠浠瀝瀝的小雨的日子,在史老板和二姨太盛情挽留下離開了那座庭院深深的豪邸搬進了一間勉強可供四個人轉身的小公寓。除了母親和姨媽的一小間臥室和晚上兼做外公外婆臥室的客餐廳,這間小公寓還頗為奢侈地擁有一間自己的浴室,三尺見方,恰好放一個抽水馬桶加洗臉槽。淋浴的蓮蓬頭在馬桶正上方。母親帶著幾分甜蜜地回憶﹕在那間公寓裡,洗澡是一件大事,首先在馬桶上架一塊木板,小心翼翼爬上去,一面彎腰沖水一面要保持腳下平衡。洗完後,必須大聲叫嚷堅壁清野,警告其他三人離開臥室,然後才能出來擦乾身體換上衣服。

母親在這間小小的公寓裡度過了她和外婆相處的最後三年。年輕的她和姨媽從這間公寓出發,自然地走入香港這個資本主義世界,在這裡尋找她們的未來。可是對於曾經滄海的外公與外婆,香港永遠只是一個意外的中途站。每天,他們坐在這終日散發著肥皂沫與尿臊味的馬桶間裡,眼睛望著離鼻子不到兩吋的洗臉缸,心裡總是盤算著如何逃離香港這突如其來闖入他們平靜生活的城市。他們各自有著各自的打算﹕外公傾向於到台灣投奔他的姐姐和姐夫;外婆希望結束逃亡返回上海;而母親這邊為了新交的男朋友堅決要留在香港。從臥室那扇兩尺見方的小窗望出去,每個人看到的是一片不同顏色的、沒有交集的天空。為了這些互不相干的天空,他們開始了長期的討論與爭辯。在愁眉相對、冷熱交替的拉鋸戰裡,親情逐漸磨損,心情恆久低落,卻總是無法找出一個讓每個人都滿意的解答。

然後,一個突如其來的變化打破了僵局。一位了解外公情況的朋友十萬火急地前來通知﹕內地和香港的進出管理突然放寬,同時他有熟人可以代辦證件,這是回上海最好的機會,一旦錯過,以後什麼時候再開放,誰都沒有把握。在這個外力的刺激下,外婆不顧外公和母親的反對,做出了一個如同當年告發親夫一樣驚人的決定。她說,既然外公和母親不願回上海,那麼只有一家人雙線發展,由她帶著姨媽先回上海,外公和母親去台灣,將來看情況再設法團圓。

亂世的悲歡離合在世界各地一幕幕上演,然而這種由自己主觀決定造成的悲劇總是無法令人釋懷。我們無可避免地反覆詢問自己,如果當時不這樣決定,如果不那麼急躁,如果……,以一連串的「如果」表達這無可挽救的錯誤後面的內疚與神傷。母親說,不是處在那樣環境裡的人是無法想像出到底是什麼力量促使外婆做出這樣的決定。是一直無法適應由雲端落入谷底的失意感讓她做出違反理性的舉動?是貧賤夫妻百事哀讓她破碗破摔?還是生命裡多次的逃亡使她陷入了反逃亡的牛角尖,無法自拔?母親說,她只記得在那段日子裡,屋子裡每天靜悄無聲,腦子裡卻是一片哄鬧紛亂。全家箭拔弩張,焦躁不安,既希望時間就此停頓,無需面對現實,又希望時間快速前進,跳過這段尷尬的等待。

一九五二年初夏,當中國大量難民以合法或非法的途徑從大陸逃往香港的同時,外婆攜帶著十七歲的姨媽逆向而行,回歸祖國。在一個飄著薄霧的早晨,外公全家來到中國逃亡史上赫赫有名的羅湖,和同行的另一家人在軍警環伺的橋頭默默卸下行李,準備過關。羅湖橋前,千般離人,萬種愁緒,彷彿人間的奈何橋,一過此橋,前緣盡斷。外婆牽著姨媽的手走到橋頭,回過頭來和外公及母親八目對望。逃亡的歲月在外婆臉上留下了無情的斑痕。外婆的眼角、鼻翼、嘴梢,處處流露出一種永恆的疲憊。四個人都沒有出聲,但是心裡都恍恍惚惚意識到,這將是一場最後的永別。當年離開俞家村時的落寞與寂寥再度回到外婆的臉上。她的眼光穿過眼前兩位親人的臉,穿過羅湖橋上每天發生的生離死別,穿過幾十里外的高樓大廈,直指逃亡之路。逃亡之路綿遠流長,是她的終生歸宿,它超越了金錢與青春,也超越了家人與親情。在母親的記憶裡,時間在那一剎那凍結,外婆的臉也在那一剎那凍結。羅湖橋下汩汩的流水承載著幾十萬逃亡者的離愁別怨,幻化成一層迷障,冉冉上升。如煙如霧的迷障,比用磚石水泥砌成的圍牆,比用鐵絲網機關槍構成的封鎖線更為有效更為恆久地阻隔了橋頭兩端的離人。

 

8

個人的逃亡意味著對自己過去的否定,群體的逃亡意味著對一個政權的否定。個人可以接受這種否定,政權則為了自救必須阻止逃亡的蔓延。一九六零年代,當中國在香港海域上每天逮捕遣返幾十名泅海逃亡者的同時,古巴的卡斯楚政權同樣以武力阻止古巴人民以帆船木筏逃往美國。與此同時,東德的共產政權更進一步地在東西柏林間築起了一道圍牆企圖阻遏東柏林市民的逃亡熱潮。這條兩尺寬八尺高的圍牆終於敵不過奮不顧身的逃亡者,在勉力維持了二十八年後土崩瓦解,被腦筋機靈的生意人砸成一片片一寸見方的磚片賣給觀光客換取歐元。走在當年著名的美軍查理檢查站前,妳可以看到在遊人如織的街頭高高懸掛著一個年輕美國軍人的相片。那是一張英俊天真得彷彿從未接觸過任何人間悲苦的臉孔,面對著柏林圍牆紀念館裡各種逃亡的故事與圖片,毫不動容,似乎有著大智大慧,早已洞悉了歷史的真理,而這一切有關逃亡的記載僅僅是人類長遠恆久的逃亡史上的一個小小的註腳。

我在外婆去世四十年後帶著艾茉莉回到了上海。這個曾經叱吒國際風雲而後被邱吉爾所謂的鐵幕圍困了幾十年的大都會在歷經滄桑後以一個嶄新的姿態浴火重生。從屹立黃浦江畔近百年的外灘樓群到與它隔江對峙的東方明珠塔,從充斥西方名牌的南京西路商業區到最具老上海特色的城隍廟,操著各色異地口音的人們像當年的外婆一樣由世界各地如潮水般向這裡匯集,然後又像潮水般隱退到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我在他們每一個人的身上看到了外婆的影子。

我們走在被外婆和母親稱為霞飛路的淮海路上,經過幾個曲折的巷道,穿過層層疊疊的門洞與走廊,來到一家石庫門住宅改建的咖啡廳。在被厚實的玻璃窗隔離後溫煦而不燥熱的陽光下,耳邊隱隱約約迴嚮著三十年代老上海灘的流行歌曲,我和艾茉莉隔著一張石板餐桌聆聽著姨媽敘述外婆回到上海之後的生活。

外婆和姨媽回到了上海,逃亡宣告結束,共產主義新中國不需要也不允許逃亡。外婆當年那棟五層小洋樓早已被政府接收,分配給了一些要員,樓下還開了一個辦事處。外婆找到了外公的遠親四下交涉關說,幾經波折,分到了隔壁弄堂裡一個雜貨鋪樓上原來充做傭人房的小房間。外婆就在這間陰暗背光、成年可以聞到樓下食物泛潮後發出的灰濛濛味道的房間裡度過了她生命的最後歲月。在這間房間裡,她聽說了母親為了不願跟隨外公去台灣,和她的男朋友閃電結婚;她也在這間房間裡聽說了她的第一個外孫女在香港出生,然後母親跟隨著她的腳步在我週歲時攜女逃家。在這間房間裡,她理解了自己回返上海是一個永不可挽救的錯誤;也是在這個房間裡,她接受了這輩子再也無法和外公及母親團圓的事實。在一個除夕祭祖的日子裡,她在姨媽猝不及防的情況下,把一疊全家四人在香港拍攝的相片丟進焚燒著錫箔紙錢的火盆裡。在姨媽尖聲的抗議裡,她面無表情地坐在小板凳上注視著面前的火盆飛躍起一朵朵紅色的火焰吞噬她對逃亡的記憶。記憶和火焰一同向上飛揚,絢麗奔放,然後和火焰一同衰竭凋零,變成星星亮點,終而一同歸于灰燼。

外婆雖然已入中年,身材姿色仍然不減。街坊也曾好意要為她做媒,但是經過兩次婚姻、三次逃亡的外婆早已失去了她那顆年輕的心。她的身體雖然從不離開這間房間方圓十里之外,她的心卻被拋在千里之外的荒原。愛情、金錢、親情,甚至生命,對於她都不具任何意義了。她在一家副食店找到了一個加工包裝的工作,每天套上白布大褂,戴上口罩,把鄉下運來的一筐筐的瓜果蔬菜、土豆紅薯清洗乾淨,分門別類放上貨架,然後低頭檢視她修長的手指上漸漸生起的斑繭與指甲縫裡永遠洗不乾淨的黑垢。她不愛說話,偶爾有空時只是一個人坐在屋子裡唯一的一張桌子前,望著發黃的牆壁,聽著樓下弄堂裡的爭吵笑罵。她不讓自己多想多回憶,每當思緒流轉,眼前出現青石橋村或外公、母親的影子,她立刻收攝心神,回歸那空無一物的現實。

在這個現實世界裡,唯一和記憶有關的是她從香港帶回來的那幾件帶有濃重資產階級氣息的衣服。外婆把那些碩果僅存的織錦滾邊高領旗袍和鏤空碎花拂地洋裝壓在箱底。在過年過節時,她會把它們翻出來拉在身前,在缺了一個角的鏡子前再三比對,最後挑出一件穿上身。即使足不出戶,也在屋子裡坐上半個鐘頭,然後再細心地脫下來埋回箱底。這個如同祭祖般對過往生活表達懷念與崇敬的儀式一直持續了將近十年,直到姨媽有了對象,外婆把那幾件微微發出霉味的衣服改成兩件姨媽的新娘禮服後才告結束。

姨媽結婚後搬出去住,外婆堅持自己獨居。半年多後的一個夏日傍晚,外婆和鄰居一同坐在樓下乘涼,一睡不醒,陷入昏迷。當姨媽聽到消息趕到醫院時,她發現外婆像童話故事裡的灰姑娘般在她生命的鐘聲敲到第十二響的一刻變得灰敗晦暗。原來滿頭黑亮的頭髮裡出現了一絲絲斑白,灑在白色的枕頭上顯得乾枯衰萎。臉上的皺紋如同夏日雨後的雜草從眼梢和嘴角向外蔓延。最令姨媽吃驚的是她的背脊佝僂,手腳蒼白,身子彷彿在一夕之間縮小了一號。急救出院後,她仍然鎮日昏睡,每天睡到午後時分方才醒來。她失去了多年努力學習來的道地的上海口音,說話時不時發出當年曾令她深為可恥的鄉下土音。說話的內容也顛三倒四,即使是姨媽也常常無法分辨清楚。在封建社會裡染上的鴉片煙癮,在骨髓深處潛藏了十餘年後,竟然在社會主義的新中國裡死灰復燃,如同蠱毒般糾纏控制著她。在最後垂危的日子裡,外婆在半昏迷的狀態下常常不自禁地叫喚起外公的名字﹕「松年,你讓我再吸一口,讓我再吸一口……」外婆時而淒厲時而低迷的嘶喊與囈語,在夏日黑沉沉的夜空裡隨著晚風飄向窗外,飄出這間房間,飄出這條弄堂,飄出這座城市。她感覺自己又回到了揹著女兒逃離俞家的那個夜晚,月光如銀似水,細雨清涼濡濕,她的身體越來越輕,腳步卻越來越沉重,她一步一步往前走,終於走完了她的逃亡之路。

姨媽的故事說完了,天色也暗了下來,服務員過來為每張桌子點上一支鑲嵌在酒杯裡的蠟燭,橙紅的燭光把整個咖啡廳帶入一種溫馨低徊的氣氛。我和姨媽低著頭,懷想著外婆顛簸綺麗的一生。艾茉莉掏出手機,不耐煩地敲敲打打。沒有人出聲,我漸漸陷入了對有關我和徐時斷時續的關係,以及上海是否是我和艾茉莉的歸宿的思考。姨媽突然轉頭對我說,艾茉莉有許多地方和年輕時的母親很像。「她們的長相並不一樣,可是有某些動作和表情非常相像……妳懂我的意思嗎?」我對姨媽點點頭,我懂得她的意思。逃亡是一個永無止境的追求,一代接一代的追求。姨媽在艾茉莉身上看到了歷史的延續,家族的傳承。這個家族新一代的子民正踏著外婆的腳印繼續向前邁進,繼續我們的逃亡。逃過一扇扇門窗,逃過一棟棟房屋,逃過一座座城市,逃向黑暗,也逃向光明……

 

作者 葛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