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 隆 假 期

 

葛可一

 

第一眼看見科隆大教堂的感覺的確是十分驚心動魄的。這樣一座龐然巨大高聳入雲的深黑色的建築物如此巍峨莊嚴地坐落在陽光普照的萊茵河畔,與四周的景色顯得非常的不協調。尤其在這一個閑適的夏日午後,河畔的露天咖啡座,街頭的業餘賣藝人,廣場上踩著滑輪翻滾的年輕孩子們,以及萊茵河上絡繹不絕的游船,在這兒編織出了一片俗世的溫柔。而這座大教堂卻只是肅然地迄立河畔,毫不掩飾地顯露出它的驕傲與不屑。它彷彿是天外飛來的一隻巨鳥,暫時歇息在這凡俗人間。當它厭倦了這些愚民們的膜拜與崇敬時,隨時可以展開它粗糙斑駁卻又強而有力的黑色翅膀,一飛沖天,奔騰而去。

然而,它現在只是默默地、不動聲色地蟄伏於此。

從廣場對面的一個角落,方亦農仰著頭望著這座黑色的大教堂,揣想著這隻巨鳥為什麼來到這個塵世,又為什麼一住就是千年。是什麼事情讓它如此地眷戀著人間?是割捨不下萊茵河潺潺的流水,還是欽羨著河水兩岸的風華茂麗?或許,它和我們這塵世的人們一樣,有它種種的不得已,種種的無奈。它是格列佛來到了小人國。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束手縛腳無法動彈。而四周圍的小人們卻在歡歌暢舞,狂飲慶功。它不得不嘆服小人們進步的科技與頑強的意志。然而,這在它眼中只不過是浮雲遮日佞臣猖狂。它耐心地在等待著它的機會,隨時準備脫困而出,翱翔天際。

如果說這座大教堂是虎落平陽、龍困淺水,方亦農想,自己這樣一個平凡的東方人卻又為什麼來到這非我族類的西方一住就是十幾年呢?是不得已嗎?還是完全的自主決定?如果是自主的決定,又是決定於什麼因素呢?是金錢,事業,還是對自己所生所長的破敗的東方的一種逃避?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他實在說不上來,也不想多去想它。

廣場上一陣喧嘩把他從這自憐的情緒裡喚了回來。他搖了搖頭,試圖擺脫這些無趣的雜思。他轉眼向廣場上望過去,看見一個導遊模樣的人用英語向一群遊客解說著這座教堂的歷史。旁邊是更大的一群人圍著一個小鼓樂隊欣賞著他們演奏的具有鄉土風情不知是南美還是非洲的音樂。這是一個歡樂悠閑的下午,但是並不適合他的心情。他不知道下午剩下這兩個鐘頭該如何打發。

突然,他聽見有人用國語和他打招呼:「對不起,麻煩你替我照張相好嗎?」他轉過頭來,看見一個三十來歲的東方女子,穿著短褲涼鞋,露出一雙長腿。大約是看見了他背包上的中文商標,所以用中文和他說話。他接過了相機,蹲了下來,把黑色的教堂尖頂裝進鏡頭,然後向右移了幾步,把這個女人的身影也嵌進了鏡頭的左下方。當他輕輕地按下快門的時候,他注意到這個女人站立的姿勢有些奇特。她微微歪著頭,身體向左傾,彷彿把整個身體的重心都靠在旁邊一個高大的隱形人的身上。她的臉上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站立的姿勢透出了一種牽扯不盡汩汩不絕的纏綿與溫柔。

方亦農把相機還給她時,不覺對她多看了幾眼。她長得並不特別的亮麗,不過卻很耐看。不知道是歷經滄桑還是旅途勞頓的緣故,臉孔有點兒憔悴。右邊鬢角有一道一寸多長淡淡的幾乎看不出來的疤痕。長頭髮在腦後梳了一個馬尾巴,使得臉看起來有點兒長。她向他淡淡地道了謝,轉身向藝術館的方向走去。陽光從她身前照過來,在她身體四周形成了一團朦朧的光暈。這團光暈隨著她走路的步調一顫一顫地晃動著,給人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

 

 

方亦農從夢中驚醒過來時,室內一片漆黑。他第一個反應是伸手去找身旁的珍珍。當他發現摸到的是一個冰涼的枕頭時,一時回不過神來,又四下摸索了一陣才回想起來自己是一個人睡在科隆的一個旅館房間裡。和珍珍已經分手一年多了。在這異鄉的旅途裡,竟然還下意識地尋找她。他為自己如此的放不開有些懊惱與煩燥。他沒有開燈,藉著從窗簾縫透進來的微弱的光線,下床走進浴室,灌了幾口冷水才慢慢平靜下來。

然後,剛才那一個怪異的夢又清晰地呈現在他的眼前。夢中的男人似乎沒有臉也沒有開口說話,但是他真真確確地知道那是徐明。雖然許多年不曾見面,雖然他知道真正的徐明已經去世兩年了,他仍然很真實的感覺到了徐明所給予人的熱力和壓迫感。夢裡的自己像當年一樣,默默地跟隨著徐明跨過一道又一道走不完的門檻。每當他要停下來抗議時,徐明總是先一步巧妙地使用肢體語言制止了他的抗議。就像當年他幾次決定退出雜誌社時一樣,徐明總是有辦法用幾杯紹興打消他深思熟慮過的種種理由。徐明不只是有文采,他最擅長的倒是御人術。他可以三言兩語把他認為不重要的事情打發掉,也可以長篇大論訴諸以情地達到他所求的目標。他們默默地走著,兩個人之間有著一種老朋友間無須偽裝的親切感,卻又有著一種無法描述的帶有一層薄薄的敵意的距離感。最後他們來到了一個空曠的房間。房間的正面有一扇很大很亮的窗,角落裡坐著白天見到的要他幫忙照相的女人。她的臉和白天完全不同,眼角眉梢帶著濃濃的笑意,親切地和他們打招呼。他們走進了房間,徐明突然拋下了他,逕自走向那個女人的身邊。兩個人四目相交,互相深深地凝視。然後,徐明伸出了手摟住了那個女人。女人也順勢輕輕地把頭靠在徐明的肩頭,正是白天照相時站立的姿勢。他們這樣旁若無人地擁抱了不知有多少時間,然後兩個人手牽著手從那扇窗子走了出去,消失在明亮的強光裡。方亦農被一種失落和恐懼的感覺壓迫著,急急地在後面追趕著他們。他又一次跨過一道又一道的門檻,最後來到了那座黑色的大教堂門前,教堂裡黑沉沉地深不可測。他不確定徐明和那個女人是否在裡面。他試探性地向前踏出一步,立刻感到教堂裡有一股強大的吸力把他吸了進去。然後,他便墜入了無邊無際的巨大的黑暗裡。

兩年前,當小趙打越洋電話告訴他徐明的死訊時,他的確是有些駭然的。雖然在前一年的賀年卡上小趙曾經提起徐明生病住院的消息,但他並不以為意。徐明只比他大兩三歲,體力一向很好,生場病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然而,遽然而死則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了。當時,他在電話裡和小趙感嘆了一番。掛了電話,就想寫一篇文章紀念徐明。可是,這些年來,異鄉奔波,改行學電腦學商,整個人每天被繁瑣的、機械性的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一旦提起筆來枯澀的文思像幾百片散得一地的小孩子玩的拼圖遊戲的紙塊,無論如何也拼湊不出一段像樣的句子。而最重要的是當時和珍珍的爭吵越來越嚴重越來越頻繁。情緒完全被這件事控制著,徐明在他生命裡的地位被壓得越來越低,終於和那幾個張塗改得不可辨認的稿子一起被擱在書桌的一角,不知所終。在以後和珍珍鬧得天翻地覆的日子裡,再也沒有想到過徐明,更談不上夢見他了。為什麼這次遠渡大西洋,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竟然會如此清晰地夢見他呢?

他知道自己無法再入睡了。他站了起來,走到窗口,拉開窗簾的一角向外觀看。外面是一條小巷,小巷的對面是另一排四五層樓的房子,再過去就是記載著數千年歐洲歷史的萊茵河了。隔著窗戶,聽不到河水的聲音。小巷裡也悄無聲息,外面的世界一片寧靜。他對這樣的靜夜曾經很熟悉。十多年前的台北,雖然繁華熱鬧,他們每次半夜三更從徐明那間小屋散出來時,那條巷子就是這樣安靜的。那時的他充滿了對文學的狂熱,以為靠著自己的一支筆就可以征服這個世界。他愉快的走在巷子裡,望著兩旁黑漆漆的窗戶,驕傲的想著眾人皆醉我獨醒,自己如何在別人貪睡的時刻又寫下了多少美麗的句子,又為這個世界留下了多少輝煌的記錄。在當時,總覺得自己可以一輩子那樣子廢寢忘食的寫下去。就好像小時候走在小學操場後面的鐵軌上。鐵軌漫長而堅實。他沿著它一直向前走,心裡不含一絲期待與憧憬。光是走在上面就給他一種踏實和平穩的愉快。那知,總共不到兩年,日子就變了樣。鐵軌走到了盡頭。盡頭那一邊是一蔓荒草,迎風飄浮著一股腐臭,一直穿越到你的靈魂深處。

雜誌社是在大二那年成立的。主要的成員除了他和徐明外,小趙負責攝影和美工,孟夫子負責編排,阿雄跑印刷廠。他的工作主要是審稿,並且負責前面第一版的評論文章。徐明則是裡裡外外的負責人,到各處拉廣告、要稿、申請經費。當時第一期出刊前,剛好踫上了中美斷交。徐明組織了一批人馬到街頭游行抗議。他也跟著到松山機場前向美國特使克里斯多夫扔雞蛋。游行回來,他徹夜未眠寫了一篇義正辭嚴的社論,指出街上行人對學生的游行隊伍視若無睹甚至抱怨他們妨害交通是缺乏愛國情操的表現。更糟的是在美國片面宣布斷交的第二天一大早,美國大使館前就排滿了等著申請移民的男男女女。就在別人要拋棄你的時候,你竟然還卑躬曲膝地等著想要成為他們的二等公民,這真是堂堂中國的奇恥大辱。國之將亡,必出妖孽。這篇文章配上了小趙在機場前及美國大使館前照的照片,在當時他們那個小圈圈裡頗起了些激蕩。然而,曾幾何時,他自己也成了排在美國大使館前那長長的隊伍裡的一員,巴巴地做了美國公民。時過境遷,不堪回首。

他覺得有點頭暈,回到床頭從上衣口袋裡找出了一包壓得癟癟的香菸,裡面只剩了兩支。他點起了一支菸,感覺舒服了一些。前幾年,為了討好珍珍,他痛下決心戒菸,足足戒了三年多。直到那天,珍珍帶著她新結交的男朋友來幫她搬家。眼見得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了,他不理他們,逕自到酒店去喝酒。在酒店裡賭氣似地買了一包菸,從此開了戒。現在回想起來,珍珍有許多地方像徐明。他們總是生活圈子裡的中心人物。他們知道如何在眾多的愛慕者跟隨者之中取得他們所需要的東西。而他也總是被他們眩目的光彩所吸引,猶如飛蛾撲火似地奔向他們,完全忘卻了自己的存在。然後,當初起的狂熱過去以後,他發現他們對他的需索越來越多要求越來越強烈,而他又無法把自己完完全全地奉獻給他們,一次又一次的衝突不可避免的發生了。起初,還自我安慰以為只是一些外在因素造成的磨擦。漸漸地才發現了雙方的個性、人生觀、以至於處事待人的方法態度都有著極大的基本差異,並不是一個虛無的共同理想或是無法長期維持的委屈求全所能改變的。他為了珍珍戒菸、戒賭、疏遠自己的窮朋友而打腫臉充胖子勉強加入上流社會的社交圈,都只是加長了衝突的時間,加深了分手時的痛苦。

那天,他在小酒店裡喝醉了。從酒店回家時,天上飄起了細細的雪花,走在路上覺得輕飄飄的。從醉眼裡看出去,街上的行人和車輛朦朦朧朧的在薄薄的雪地上飄浮著,顯得很不真切。他突然覺得愉快了起來。他想,離開了珍珍還我自由也未必是一件壞事,或許這是他的新生命開始的第一天。他甚至在路邊坐了下來,一面聽著聖誕節前紐約街頭熱鬧的市聲,一面開始籌劃起以後的日子。可是,那份愉快只維持了不到半個鐘頭。回到家,看見屋子裡一片凌亂。除了珍珍挑選了一些她有用的東西帶走了以外,剩下的東西大多移了位,從窗台、餐桌到走道牆角胡亂的堆了一天一地。他一樣一樣的巡視過去,看著這些記載著兩個人共同記憶的點點滴滴,不知道該安放在那裡。然後,他就不知怎麼回事地哭了起來。起初,他還小聲地彷彿怕被人聽見似地抽泣,後來就再也不能控制不顧一切地哭了個不可收拾。那天晚上,電話鈴響了三次。每次他都急急忙忙地跑到電話機旁邊,卻又拼命壓抑住自己不讓自己去接,只是牢牢地盯著電話機等著鈴聲停止。他怕那是珍珍打來的,他一接了就會忍不住哭出來或者說出他不願說的話。可是到了下半夜,他從夢中清醒過來,頭痛欲裂。屋子裡和現在一樣的安靜。心頭的空虛無助在黑暗中無止境地擴大。他終於忍不住撥了珍珍的電話號碼。電話接通了,他卻說不出話來。珍珍在電話那頭連說了幾聲哈囉,他還是說不出話來。那兒珍珍卻已經猜出來了:「是你嗎? 亦農,是你嗎?」他想說些什麼,可是只覺得喉嚨乾枯,發不出聲音來。好不容易說了一聲「是我」,聲音沙啞得連自己也嚇了一跳,再也接不下去了。他不等珍珍再開口,連忙把話筒掛了。屋子裡又歸於一片寂靜。他們原是屬於兩個不同世界的人。這細細的電話線是無法拉近這永恆的分界的。

不知不覺之間,兩支菸早已抽完了。天色也漸漸亮了起來。方亦農覺得一陣睡意襲來,倒頭躺了下去。朦朦朧朧之中,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白天在廣場上遇見的那個女人為什麼會在夢中和徐明一起出現呢?這個女人好像有點面熟,卻想不起來在那裡見過。她和徐明有什麼關係嗎?還是她什麼地方的味道和徐明相像引起了他潛意識的聯想?他翻了個身想努力集中注意力思考這個問題,卻在迷迷糊糊中睡了過去。

 

 

方亦農又回到了教堂前的廣場。今天的天氣十分陰沉,在厚厚的雲層覆蓋下,昨天清澈湛藍的天空變成了一片毫無生氣令人沮喪的蒼灰。廣場上雖然仍然擠滿了遊客,卻少了那種歡樂溫馨的氣氛。噴水池前一個年輕女孩正在獻唱一段歌劇。清越的歌聲和這黯淡的天色很不相合,乍然一聽,倒讓人有點毛骨聳然。方亦農有點懷疑起自己怎麼會臨時決定改變行程在科隆多留這一個下午。是因為昨天在這裡遇見的那個中國女郎,是那個奇怪的夢,還是這一座巍巍聳立的大教堂?這些理由在他心中隱隱晃動,呼之欲出,令他有些不安。然而他儘量控制住自己不去想它。分析自己心裡的想法是一件累人的事。而分析過後,只有更多的問題,更多的煩惱。

他像昨天一樣在廣場的角落找了一個位子坐了下來,抬起頭來仔細觀看這座黑色的大教堂。今天的位子和昨天不同,看到的是教堂的側面。這裡有一片鷹架。在今天這樣的陰雨天,上面竟然有幾個工人正在工作。距離太遠,看不清楚他們在幹什麼,大約是在清洗牆上的雕飾吧。據說,由於年代久遠而又體積龐大,這教堂必須常年設置一個維修會,負責裡裡外外的整修工作。而在現代社會快速的腳步與節奏裡,這遲緩老邁的維修會人才日漸凋零,目前只剩下了一位老藝工真正懂得這些古老藝術品的保存修補的技術。眼看著這獨門技術即將成為廣陵絕響,教會和科隆城雖然努力招收新進人才,甚至啟用現代科技接班,一時卻仍有青黃不接的問題。方亦農望著這些猶如螞蟻般攀附在教堂黑色牆壁上的工人,心想,也許當年應該選擇這樣一個職業,把自己交付給一個永恆的實在的藝術品,讓它淘洗自己的靈魂,簡化自己的生活,不需要無止境地追逐現代社會變化無常的聲光幻影。

這時候,廣場上一陣騷動,火車站裡湧出一片人潮。雜沓的腳步聲轉移了他的注意力。他呆呆地望著這些穿著整齊、充滿自信的男男女女。他們完全無視於身邊這巨大古老的教堂的存在,只是匆忙地穿越過廣場,走向他們各人自己的世界。他突然若有所悟,為自己這年近不惑的人竟仍然如此天真而啞然失笑。在這個商業、科技、政治、官僚緊密結合的現代社會裡,人們講求的是金錢、效率與選票。像這種曲高和寡的文化工作,運氣好的還可以在議會輿論口誅筆伐、外行領導內行的情況下勉強生存,運氣不好的落在一群暴民手中,則可能會落得螳臂當車,屍骨無存。大陸解放後為北京城牆力爭無效的梁思成不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嗎?像他這樣一個集傳統中國鞠躬盡瘁的精神與現代西方科學思想於一身的熱血青年,一輩子獻身於中國古建築物的研究,到頭來卻眼睜睜地看著一座座裝載著幾十代先民歷史的藝術品被粗重笨拙的現代機器摧枯拉朽夷為平地。這時候心中的悲憤痛苦恐怕要比他失去珍珍時的感覺還要慘烈百倍吧!

想到這裡,方亦農有點坐不住了。他突然覺得周遭嘈雜的人聲十分刺耳,令他心煩意亂。他站起來,穿過這片與他看似十分接近而其實卻毫不相干的人群,往河邊走去。到了河邊,他想了一下,然後走上了橫跨萊茵河的鐵橋。他站在鐵橋上深吸了幾口氣,望著橋下緩緩流淌的灰綠色的河水,感覺到這座鐵橋把自已和岸上的遊人拉開了距離,這才覺得舒服了一點。

人與人之間是需要一種適當的距離的。和不太熟識的人固然要保持適當的距離來保護自己,而即使是最親密的夫妻、朋友之間也必須保存一點自己的空間。否則,當對方終於離你而去時,那一份倏然多出來的空間會產生一種龐大的壓力,足以令人窒息。他當初把自己整個埋藏在珍珍的世界裡就是犯了這樣一個錯誤。

珍珍搬走的那個夜裡,他主動把打給珍珍的電話掛掉以後,心裡的感覺好了許多,覺得自己還是有些自我控制的能力。他把電話插頭拔了,重新上床,倒是又睡了一覺。可是這之後,每一個夜晚都是一個新的夢魘。每天晚上,當他醉醺醺地走出酒店時,總自覺有了對付它的法寶。可是一回到家,打開房門,那巨大的空虛與寂靜立刻吞噬了他。一種虛無空洞的感覺由四面八方無邊無際地擁上來,不留一點縫隙。盡管他把電視的音量開到最大也掩不住這種虛飄飄,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感覺。他一次又一次設法說服自己﹕他有能力面對現實,化解愁悶,開始一段新的生命。卻又一次又一次在失眠的黑夜裡為自己的無能而感到羞愧與懊喪。這樣恍恍惚惚反反覆覆地過了一個多月,他終於知道自己是無法戰勝這強大的敵手了。他不知如何下定了決心,放棄了這間當年等了半年多才租到的望得見東河的高級公寓,搬到了中央公園西邊狹小侷促的矮房子裡去了。他告訴房東的理由是他現在一個人負擔不起昂貴的房租。其實,在他心裡隱隱約約地擔著心的是再不搬走,搞不好有一天自己會想不開到從客廳的窗子跳出去。

現在,隔著一年多的時間的簾幕,從客觀的角度來分析,他和珍珍的感情其實並不是那麼深厚。雖然在當時那段渾渾噩噩的日子裡,他的確是覺得自己熬不過這一關了。他對身邊一切事物都失去了興趣,也對四周所有的人都失去了信心。朋友的勸解完全搔不著癢處,而自己的分析也只是把一團亂麻撕扯揉搓得更亂更糟。然而,當時間的巨靈之手把兩人之間複雜的人、事、金錢等等俗事過濾沉澱之後,感情裡剩餘的純淨的部分竟然只是那樣淺淺的一鍾,足以一醉,卻還不到令人生死相許的地步。

也就在那段逐漸恢復自我的日子裡,他讀到了梁思成和北京城牆的故事。他讀到了梁思成如何在大聲疾呼拯救城門失敗以後,每天奔走於各個單位、各個主管官員之間為每一門、每一樓逐個游說求情,試圖在覆巢之下保住一兩枚完卵。而在這些杯水車薪的努力全都失敗之後,又如何在城門被拆毀之前設法搶在推土機前趕到各個城門去照相測量,為歷史留下最後的見證。他從這些故事裡悟出了一個新的感情的層面。他試著想像那份寬廣深遠的感情。這裡面並不只是個人的喜怒哀怨,而是包含了對整個古代建築藝術,整個中國,甚至整個人類歷史的包袱與情感。當然,梁思成所面對的並不是個人的無能或命運的偶然,而是歷史洪流產生的必然結果。這也更加強了這個故事的悲劇性。如果說對付一般個人情感上的看不見摸不著的痛苦,唯有大量的時間才能清洗記憶,撫平傷痕。那麼,當一份發自內心深處,而後又被歷史文化長期浸潤培養出來的至誠熱愛遭到了無情的打擊,當一個人以整個一生,一個民族以整個世代建立起來的價值觀被眾人唾棄踐踏時,要想平服這樣的創傷,恐怕需要盡起女媧補天以來的亙古時光才有可能吧。

一輛火車從鐵橋上呼嘯而過,把橋架震得左搖右晃吭吭作響。方亦農點上了一支菸,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用力把煙噴向空中。從橋上往回看,岸邊的建築物被灰暗的天空壓得很低。烏濛濛的天空裡只見到半截黑色的教堂尖頂,在濃密的烏雲籠罩下,顯得衰老而疲憊。失去了陽光的照耀,它所披著的那件黑衫顯得更為陳舊不堪,似乎已經遮掩不住裡面殘破的身軀了。它靜靜地站在那兒,任由凶殘無知的烏雲侵蝕侮慢,彷彿是一個飽受刑求的犯人,在長期的狂暴與凌虐下已經漸漸失去了生的意至。雖然它仍然昂著頭挺著胸,但是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隨時準備接受命運的審判與制裁。

其實,梁思成和北京城牆的故事他早在大學時代就已經從徐明那兒聽說了。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可以用來鼓吹中共數典忘祖破壞中華文物的故事,並沒有被國民黨大肆宣傳,只有少數像徐明爺爺那樣的國民黨元老才知道其中的詳情。他還記得那天徐明把它當做獨家密聞向他們訴說時那極為嚴肅而又激動的神情。不知道他是從他那些叔伯輩的老北京中耳濡目染來的,還是他有心做了考證,他娓娓地近乎令人厭煩地細數著那些城門的歷史以及清朝遺老們的故居。除了孟夫子對歷史材料有特殊興趣外,這些故事對他們其他幾個人並沒有產生多大的效應。那時候的方亦農正處在積極反抗的時期,心裡多少贊同中共政權的做法。要鏟除封建,原就必須從根挖起。少數人的犧牲是難免的。像北京城牆那種封建餘毒的代表留了下來,除了妨害交通之外有什麼好處?他尤其對徐明完全站在國民黨與封建遺老們正極力鼓吹的恢復中華文化的立場感到失望,因此對北京城本身的問題並沒有去深入思考,當然也完全無法體會同情梁思成由對歷史熱愛而變成被歷史拋棄的痛苦。多年以後重讀這段歷史,他才感覺到自己當年的幼稚與狹窄,也相對的顯出了徐明的成熟。

雨簌簌地落了下來,無聲無息地掉進河裡,只留下一圈圈淺淺的漣漪。少數幸運的雨點打在橋上,像示威似地濺起串串雨珠答答作響。方亦農向左右張望了一下,轉身向河對岸那頭快步走去。過了橋,右手邊有兩家旅館,沿著河邊設了一排露天咖啡座,上面早已架好了帆布篷。這裡遊客很少,只有稀稀朗朗的三五個人。最外面是一對老夫婦,穿著不合季節的厚夾克,負氣似地坐在那兒不出一聲。方亦農找了一張桌子坐了下來,用手梳理了一下被雨水淋濕了的頭髮。抬頭往河對岸看去,發現整個景象又和剛才橋上見到的大不相同。烏雲正在漸漸消散,天空竟比剛才亮了許多。大教堂的尖頂在水霧朦朧中只剩了隱隱的一個輪廓。倒有點像一幅印像派畫家莫內的畫,天空教堂水乳交融,渾成一體。

是的,徐明當完了兵才考上大學,比他們幾個人大上幾歲,也成熟許多。雖然他永遠無法了解徐明心底真正的想法,不可否認的,他對事物的分析比他們詳盡深刻,考慮對策也都面面俱到。他年紀輕輕就有了強烈的歷史感,而對人性心理的了解更是遠遠超出同年齡的人。但是,成熟的另一個面貌就是世故。是誰說的,徐明是一條詭譎多變的變色龍?他以八爪章魚的身段和綺麗多彩的面具輕鬆自如地周旋在各種不同的世界裡。是這種多樣性的、隨時帶給人新鮮感的性格吸引了他做為他忠心的跟隨者,但也是這種沒有原則性的處事態度終於造成他們的決裂。他直到現在還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一天當他在阿雄那裡看到他們最後一期雜誌時心中的的震驚。一個星期前徐明還親口向他保證一定把他那篇「我們不為真理道歉」刊在頭版。為這件事他願和他同進退,即使鬧到退學也再所不惜。他當時還真的被徐明感動了。以為他雖然平日做事像牆頭草似地到處討好別人,但他的內心還是在真理面前有著一道最後的不可侵犯的防線。他完全放了心,相信了徐明,耐心地等待著這篇文章發表後和學校當局攤牌。沒想到,眼前的頭版社論標題赫然寫的是「我們願為真理道歉」。裡面的文字更是完全沒有立場原則,甚至可說是到了卑躬曲膝搖尾乞憐的地步。最刺目驚心的是文末竟然白底黑字印著「主編方亦農」五個字。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立刻衝到徐明的住處,向他興師問罪。可是,當他氣急敗壞地向徐明責問時,徐明卻反過來向他傾吐自己的痛苦與困難。他向他解釋自己的處境如何為難,他如何和張主任長談一個下午,如何據理力爭討價還價,然後又如何痛苦掙扎了一夜才勉強做成這樣一個不得已的對大家都有好處的決定。他又說他瞭解方亦農的個性,決定不讓他事先知道,免得事情會搞得更糟更複雜。

方亦農的滿腔怒氣就這樣被他牽絲扯藤忽軟忽硬地分解得支離破碎。每當他要據理力爭時,徐明總是先一步找出些不相干的似是而非的道理來打消他的銳氣,直到他啞口無言為止。最後,徐明又像是一個愛護部下的老長官一樣說了一番大道理來勸導他,要他以大局為重:只剩一年就大學畢業了犯不著逞一時之快犧牲了一輩子。在激動的情緒下,他分不清這些話是一個朋友同情誠懇的勸解還是一個勝利者得意之餘的譏諷。他只覺得他和徐明的距離越來越遠,中間這條鴻溝已經不可能填補了。他沒有再多說話,默默地離開了那間曾經令他激昂慷慨也令他沮喪頹唐,曾經陪伴他度過許多無眠的夜晚,記載著無數他生命裡成長與掙扎的故事的小屋。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回來了。正如徐明說的,人必須不斷的成長,也必須不斷的汰舊換新。該走的時候,就趕緊走吧。儘管新的未必比舊的美麗,但是肯定要比舊的更堅固更實用,更經得起他人的踐踏與蹂躪。

方亦農掏出了菸,卻發現火柴用完了。他四處張望著看不到任何一張咖啡桌上有火柴,於是站起身來往旅館大廳裡走去。這是一家新式的聯鎖旅館,大廳裡現代化的佈置與河對岸古舊的建築物形成一個強烈的對比。在水晶吊燈的照耀下,鋪著大理石的地面浮泛出一層瑩瑩的光澤,使他目眩神搖,不敢涉足。這就是梁思成所極力鼓吹的現代與古典和諧共存嗎?這就是西方人所謂的文明進化嗎?當人類終於瞭解了人與人、民族與民族之間不可能永久和諧共存時,至少我們可以忍受這些不同格調不同志趣的建築物隔岸對立互不侵犯吧。

方亦農在櫃台上要了一包火柴,轉身點上了菸,抬起頭來,乍然看到前面靠牆沙發上正坐著昨天踫到的東方女郎,不禁一呆。她的穿著打扮和昨天完全不同。長頭髮放了下來,打得蓬鬆,灑在肩上。身上穿了一件白色連身長裙,袖口有一圈細細的蕾絲滾邊。她正低著頭專心地看著一本旅游雜誌之類的書。雖然穿著不同,又低著頭,他卻立刻辨認出她就是昨天在教堂前要他幫她照相的女人。那側面的輪廓以及看書時專注溫柔的神情,他覺得非常熟悉,彷彿是多年的老朋友,絕不會認錯。可是,她倒底是誰呢?方亦農在那兒站了好久,仍然想不出來,直到一截長長的微熱的菸灰掉在手背上,這才驚覺自己的失態。幸好沒人注意到。他匆匆轉身回到外面的咖啡座上。

室外,烏雲已經散盡,天空變得極為明亮,雨勢也逐漸轉弱。隨著雨水的蒸發,原來寂靜地沉埋在地面上的各種細微的粒子也趁機飛舞在空中,散發出一種雨後特有的潮濕的氣息。旅館外的馬路上也出現了幾個撐著傘的行人。方亦農聞著這曾經十分熟悉的夏日陣雨後的味道,心中情緒波瀾起伏,無所依歸。正當他捻熄了手上的香菸決定離開這裡換個地方讓自己平靜下來時,心中驀然一動,記憶猶如泛濫的河水,滾滾而來。他想起了那個女人是誰了。她是晶晶。難怪會和徐明一起出現在昨夜的夢裡。

他和晶晶只見過一面,是在他快和徐明決裂前的一次家庭舞會裡。他不喜歡跳舞,平常不太參加這種聚會。那天是去找小趙借書時踫上了,坐了一會兒。徐明帶著晶晶過來打招呼,他也沒怎麼在意。在黯淡的燈光下只記得她臉上的表情很柔和,是那種討人喜歡的女孩。徐明並不是一個花花公子,不過身邊總不會少了女伴。女伴常常換,他見過也就忘了。他之所以記得見過晶晶一面,還是後來小趙提醒他的。那次他回台灣,該是八年前吧,小趙剛結婚,買了棟公寓房子,興致勃勃地向他介紹他牆上掛的幾幅他參加攝影比賽得獎的作品。然後又搬出幾大本相簿來,其中就有許多晶晶的相片。有的是晶晶單人的相片,也有的是她夾雜在一大夥人中的郊遊照片,最多的是她和徐明兩個人的。最引起他注意的是一張徐明摟著她、她歪著頭靠在徐明肩膀上的相片。現在回想起來,似乎就是昨夜夢中見到的兩人擁抱的姿勢。照片裡的晶晶留著長頭髮,溫柔地笑著,彷彿對這個世界十分滿足。或許是因為髮型和服裝的關係,昨天沒有認出她來。倒是今天在旅館大廳裡看到的她專心看書的表情很像那張相片裡專注滿足的味道。

他記得那張相片裡的徐明一反他平日的嚴肅,嘴角帶著輕快的微笑。看著那張照片,他覺得似乎偷窺到了徐明的另一面,令他有點好奇。小趙告訴他說,晶晶對徐明很好,可是徐明陰晴不定,不願意和她定下來。兩個人同居兩年多了,還沒有結婚的跡象。小趙又問他要不要和徐明見上一面。他不置可否,小趙倒忙著去撥電話了。他又趁機把那些徐明和晶晶的照片仔細看了一遍,心裡想著和徐明見面時會是怎麼樣個情景。不知道徐明會毫無芥蒂地像老朋友一樣親熱地招呼他,和他討論起他正在進行的劇本裡的細節,還是會拉開距離好像生意上朋友一樣隨口敷衍、一塊兒吃頓飯了事。總之,他知道,見面時的氣氛與話題都決定在徐明的手裡,他和小趙是無法插足的。這麼想著,後來當小趙回來告訴他說,真不湊巧徐明隨著電視台到東南亞拍外景去了,沒法見面時,他心中倒有了一絲惆悵。他一面聽著小趙叨叨地說著徐明的近況,說他和電視台簽了合約長期寫劇本,有時也參加拍片,還導過一兩部短片,一面想著自己如果當年不賭氣,也像小趙一樣死心塌地跟在徐明後面,在藝文界混下去會是怎麼樣個情況。

這是他最後一次聽說到有關徐明的消息。這之後,生命裡許許多多新的波動與震蕩把他和昔日的世界越拉越遠,即使和小趙之間也只剩下了每年過年時交換一張賀卡的儀式了。

想到這裡,他心裡突然產生了一股衝動,想要立刻過去向晶晶探問徐明在他們分手之後的種種。他想知道在他們分手之後徐明的人生觀和處世態度是否有所改變。在那龍蛇雜處,人事紛紜的新聞、文藝、影劇界,他是否仍然能夠像他在學校時那樣應付裕如,左右逢源?還是他也有許多不為人知的、打落牙和血吞的痛苦的一面?他更想知道徐明在夜深人靜卸下白天戴著的層層面具之後,是如何面對真正的自我。他能夠像教科書上所說的那樣以正面的人生觀、理性的分析來解決種種生活上及感情上的困擾嗎?還是他也像自己一樣在那脆弱的時刻需要一個親密的伴侶在枕畔給予他慰藉與溫暖?在他那最後纏綿病榻的時日,當他面對他多采多姿的生命必須提早結束的殘酷事實時,他也會軟弱嗎?他又是如何在周遭冷酷的環境裡尋找到力量呢?

方亦農站起身來,正要向旅館大門走去時,卻又遲疑著坐了下來。他忽然領悟到自己和晶晶素不相識,這樣貿然去探詢一個在她生命裡有著極重要份量的人的過去,是不是太冒失了呢?雖然晶晶看來是一個恬靜溫順的女人,但是也必然是一個極為重視個人隱私的人。她會願意坦白地和他這個陌生人分享她和徐明之間最親密的、潛藏在心底最深處的種種奧密嗎?她會不會認為他的探詢是一個最後勝利者的幸災樂禍?他想,他應該小心婉轉地解釋,讓晶晶知道自己毫無惡意。他的探詢就好像一個離家多年的游子想要知道自己留在故鄉的親人的生活狀況一樣,完全是一種發自內心的關切,是一種希圖彌補多年分離以致感情逐漸消散的遺憾的自然動作。他要告訴晶晶他和徐明是曾經在生命中最純淨的一段日子 並肩作戰的戰友。他們的分手來自於雙方基本個性的不同,而不是任何個人利益的衝突。如果徐明還活著,他們雖然不能在工作上互相合作,但他們仍然是能夠在精神上互相了解的朋友。

方亦農坐在那兒仔細思考著他將如何向晶晶開口,如何坦誠地向她解說他和徐明的關係,也想像著晶晶各種可能的反應。他想像著如何以徐明這互相深知的人為中心和晶晶建立起一種互信,打破陌生人的隔閡,也想像著晶晶在徐明死去兩年之後的種種情懷。她是否也像他失去珍珍之後一樣,需要有一個可信靠的朋友向他傾敘她感情上的變化與需求?他期待著聽她訴說她和徐明之間是如何相知相契,如何在對方遭遇困難時互相安撫扶持,也期待著聽她解釋她是如何以她女性的多感與溫柔來化解他們之間不可避免的種種磨擦與衝突。這些念頭在他心裡蓬勃滋長循環交錯,逐漸形成一個幻境。

可是,當方亦農再度來到旅館大廳裡看到那個穿著白色長裙的女人時,他心裡這個奇妙溫馨的幻境在一瞬間倏然泯滅。他看到她正抬起頭來和一個站在沙發前的中年男人說著話,臉上是昨夜夢裡見到的那種溫柔與親切。這是一個身材高大的東方男子。兩鬢微微發白,戴著金絲眼鏡的臉上露出一種事業成功的中年男人的精明與自信。他的臉頰稍胖,但是穿在剪裁合身的深色西服裡的身體仍十分挺拔。他們說著話的表情與姿態明顯地透露出一種情人間極為親密的味道。方亦農沒有想到這個女人身邊有一個男伴,一時楞在那裡。他望著他們兩人,揣想著他們之間可能的關係。如果他現在走上前去打招呼,會不會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旅館大廳裡沒什麼人,空氣十分靜謐。兩人溫軟低微的說笑聲從大理石面的牆壁嗡嗡地迴轉而來,彷彿是在在他耳後私語,卻又聽不真切。他靜靜地聽著,心中漸漸升起一種急切需要和他們認同的感覺,鼓舞著他上前和他們招呼,加入他們的談話。正當他躊躇著不知是否該舉步上前時,那個女人卻站了起來,挽著男人的手向旅館大門走了過來。他們走到門口,見到了方亦農。那個女人顯然一下就認出了他,她向他微微笑了一笑,那個男人也向他輕輕點了個頭,兩人沒有停下來,繼續向外走去。

不知什麼時候,外面雨已經停了。天上出現了黃澄澄的陽光。雨後的陽光溫暖而不燥熱,濡濕的空氣裡隱隱約約地飄浮著一種不知名的花香。這個夏日的午後竟然又變得十分安閑舒適了。方亦農楞楞地站在那兒,看著他們兩人走到停車場裡一輛銀灰色的汽車旁,那個男人禮貌周到地為女人打開了右邊車門讓她坐定後,自己再回到另一邊,打開車門坐了進去。

車子緩緩地倒出停車場,轉一個彎,流暢地滑進旅館前的車流裡。車子漸行漸遠,在陽光的照射下變成了一個金黃色的亮點,急速地向前流竄,越來越小,終於不可辨認。方亦農突然感到一股強大的不可壓抑的失落感。他忍不住開始向前奔跑,像是要追上他們,向他們傾吐他心中的無數煩憂、苦楚與悵痛。陽光斜斜地從路邊樹木的間隔裡照進來,照射在臉上,忽明忽暗,忽暖忽涼,給他一種奇幻的、不真實的感覺。他跑了一小段路,到了鐵橋橋頭。這時,前面的車子早已轉了彎,無影無蹤。他並沒有停下來,轉身跑上了鐵橋。雨後的鐵橋靜寂無人,顯得特別寬闊。他加快了腳步,一步一步用力地踩著堅實而有彈性的橋面向前跑去。他越跑越快,兩邊的橋架飛快地向後倒退,腳下的鐵橋樑柱似乎也配合著他的步伐左右晃動了起來。一陣微風拂面而來,夾雜著從橋架上落下來的零零散散的雨滴,清涼舒爽,讓他再度進入了那個奇幻而不真實的世界。他漸漸忘卻了那個女人、那輛汽車,忘卻了珍珍、晶晶和徐明。他忘卻了所有令他神傷的過去,全神貫注地向前奔跑。

到了橋中間,他抬起頭來向前望去,只見那座巨大的黑色教堂赫然矗立眼前。它沐浴在亮麗的陽光裡,恍如穿著金色盔甲的天神臨空而立,雄威凜凜,傲視群倫,完全沒有了剛才衰頹傷殘的氣象。教堂周圍浮漫著層層水氣,溶溶濛濛,在陽光的照射下形成了一團明亮卻又模糊的光暈,把它烘托得如煙如夢,似幻似真。其中似乎蘊藏著無窮的力量,卻又是如此安寧和諧,可親可喜。遠遠望去,整座教堂彷彿坐落在一片雲霧之間,搖擺不定,蓄勢待發,彷彿即將蒸騰而上,穿越晴空,直奔斗牛。啊!這隻天外巨鳥養好了傷充足了電,終於要離開這滾滾紅塵,回到那屬於它的萬里長空,無邊宇宙去了。方亦農拚命加快腳步,向它奔去。他必須追上它,隨著它一同飛向天外,一同展開這個新世界的旅程。他越跑越覺得輕快,身子輕飄飄地,好像隨時可以飛翔起來。他似乎聽到了前面大教堂的聲聲召喚,也聽到了腳下萊茵河的嘆息與道別。

他拚命地向前跑,跑向那冥冥的不可知的未來。